第二章 克萨维尔(第7/8页)

除了他没人知道是谁造成了她的死亡。唯有他知道她为什么希望埋在这个地方,在这里她曾备受折磨,在这里她曾渴望死而不愿看见她的爱遭到背叛和遗弃。

他是唯一了解实情的人。其余在场的人仅仅是一无所知的公众,或是一无所知的牺牲品。他看见他们背后衬着巨大的山影,觉得他们仿佛消失在无边的远方;就象那个死去的姑娘消失在尘世的无垠之中一样。他觉得自己知道一切的人好象比潮湿的乡间还要广阔无边,以至于一切——送葬者,死去的姑娘,手拿铁锹的掘墓人,草地和山岗——都进入了他,消失在他的广大里。

他心里充满了这幅景象,充满了幸存者的悲伤和女孩的死亡,他感觉体内有个东西在延伸,仿佛那里有颗树在生长。他感到自己正在变大,现在他把自己的身躯仅仅看成是一件外套,一个面具,掩饰自己羞怯的面具。这般伪装了自我后,他走到死者的父母身边(父亲的面孔使他想起了死者的容貌,尽管这张脸哭得很红)表示了他的同情。他们毫无感觉地同他握手,他觉得他们的手在他手掌里是那样虚弱无力。

他久久地待在曾经最后看见金发姑娘和睡着了的木头房子里,靠在墙上,望着送葬的来宾三三两两消失在朦胧的远处。突然,他感到什么在抚摸他的脸。是的,他的确感到一只手的触摸。他深信自己懂得这一表示,于是感激地接受了它。他明白这是原谅的手。金发姑娘在告诉他,她还爱着他,这爱的存在是坟墓隔不断的。

他在梦里飘荡。

最美妙的时刻是:当一个梦还很生动,而另一个他意识到的梦已经开始出现。

当他站在高山平地上时,那双抚摸他的手已经属于下一个梦中的女人。可是,泽维尔还不知道这一点,因此这双手是独立存在的;在空荡的空间没有实体、无所归属、神奇的手,在两次冒险之间的手,在两个生命之间的手,不承受躯体和头颅负担的手。

噢,让那双神奇的手永远抚摸下去吧!

接着,他感到不仅一双手,而还有一个柔软的大胸脯紧紧压在他的胸上,于是他看见一个黑发女人的脸,听见她的声音。”醒醒!看在上帝面上,快醒来!“他正躺在一张蓬乱的床上,昏暗的小房间里还有一个大衣柜。泽维尔回忆起他是在大桥旁边的房子里。

”我知道你还想再睡一会儿,“她说,仿佛在求他原谅,”但是,我不得不叫醒你,因为我害怕。“”你怕什么?“”天哪,你什么都不知道?“她说。”听!“泽维尔仔细倾听。远处传来枪声。

他跳下床,跑到窗户前,一队队穿蓝色工作服的人,端着自动步枪,正在桥上巡逻。

象是一个记忆穿过几道墙发出回声。泽维尔明白了,这些武装工人正在保卫街道,但他仍然觉得自己好象忘记了什么,这种事能解释他与眼前情景的联系、他知道,他实际上属于这个情景,由于某种错误,他脱离了它,象一个演员在适当的时候忘记了出场,这台受到削弱的戏在没有他的情况下继续演下去。蓦地,他回想起来了。

就在这一瞬间,他扫视了一眼房间,松了一口气,书包还在那里,靠在墙边,没有人拿走它。他扑过去,把它打开。所有的东西都在里面:数学笔记本,捷克语练习簿,理科课本。他取出捷克语练习簿,从后面翻开,再次松了口气。那个黑头发男人问他要的名单就在本子里——字迹虽小,但很清楚。泽维尔再次为自己聪明的念头感到得意,把这份重要文件藏在练习簿里,前面还有一篇作文,题目是”今年春天是怎样到来的。“”你到底在看什么?“”没什么,“泽维尔回答。

”我需要你,我需要你的帮助。你瞧瞧发生了什么!他们正在挨家挨户搜查,把人拖出去,处死他们。“”别担心,“他笑道。”不会有谁被处死的!“”你怎么知道?“她反驳道。

他怎么知道?在革命的第一天将被处死的所有人民敌人的名单还在他的笔记簿里:

因此,不会有谁被处死的。不管怎样,他对这位漂亮女人的焦虑并非漠不关心。他听见了枪炮声,看见了人们在保卫桥梁,他一心只想着他与同志们曾热情计划过的那个事件已经突然来临了,而他正好睡过了它。他一直在别处另一个房间,另一个梦里。

他想跑出去,出现在穿工作服的同志们的面前,把那份只有他才有的名单交出去,没有这份名单,革命便是盲目的,不知道该逮捕谁,处死谁。但他随即意识到这是不可能的:他不知道当天的口令,他早已被视为叛徒,没有人会相信他。他在一个不同的生活中,一个不同的故事里,再也无法挽回另一个生活,一个他已抛在后面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