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的意义(代前言)——读米兰·昆德拉《生活在别处》(第3/4页)

他告慰自己说,他需要的不是美貌。爱上美貌并不难,人人都会,那不过是机械刺激反应。但伟大的爱情却是在寻求从不完美的造物之中创造可爱。而伟大创造的主人是他,所以姑娘必须把自己完全浸在爱的浴缸里,满足于呆在被他的言语和思想淹没的水面之下,无论是肉体还是灵魂,必须完全属于这个世界。

爱情幻想所做的工作带来的结果是:忌妒。忌妒是对权力欲没有满足的忿忿不平。

他很快意识到他的爱情并不能用”绝对“的观念去要求,他发现他是在以惩罚他对售货员姑娘的感情来弥补他对漂亮的电影拍片姑娘爱而不得的怯懦。他原以为现实领域的大门已经为他敞开,现在发现他们重新关闭,并且把他重新撞回原来的世界。

雅罗米尔走入国家安全局大楼,是他一生中最富于命运感的时刻。他看见了一道神秘的门槛,他一生都在企求跨越的门槛,那边是真正的生活。成熟的成年男人生活门槛的名字,不是爱情,而是责任。他告发了他的情人的兄弟。他终于完成了一个真正的行动,他一生所渴望的真正成年人所拥有的行动。

我们总是迷惑不解于艾吕雅与布拉格朋友绝交、海德格尔与纳粹涉嫌、周作人与汉奸为伍……这样的现象,空洞的道德谴责是无济于事的。在人性的深处,在善与恶的畛域分野之前的原初,隐藏着怎样的秘密?从那隐秘的所在涌流出的”诗“,它并不仅仅是美好的,它还是危险的,它能够杀人,让血迹变成玫瑰。

因此,我们该怎样反思我们的文学、我们的美学、我们的时代、我们的人性?米兰·昆德拉诉诸我们的是,在一切神圣价值的后面潜藏着的往往是危险。这让我重新想起希腊那句著名的箴言:认识你自己。人能够认清自己吗?几千年的文明史,战争的硝烟依然弥漫。”人啊,认识你自己!“是恨铁不成钢的神谕,还是悲天悯人的天启?多么神秘的语言,人类的命运尽在于此了。

幸福是人类对命运的自我许诺,横亘在我们面前的未来在静默中等待。文学,这从人类生存的根基深处生长出的花朵,在时间之中依次开放;浇灌它们的是人的血和泪,诗因此而美丽妖娆。文学的热带丛林一步步掩盖着人类历史艰苦跋涉的足迹,足迹之下是掩埋祖先骸骨的土地,这唯一实在的东西。

序米兰·昆德拉”生活在别处“是兰波[1]的一句名言。安德列·布勒[2]在他的《超现实主义宣言》

的结论中引用了这句话。一九六八年五月,巴黎学生曾把这句话作为他们的口号刷写在巴黎大学的墙上。但是我这本小说最初的名字却是《抒情时代》。我在最后一刻改换了书名,因为我看见出版商们的脸上流露出不安的神情,他们怀疑是否有人愿买一本题目如此深奥难懂的书。  [1]阿瑟·兰波(1854-1891),法国象征主义诗人。

[2]安德列·布勒东(1896-1966),法国超现实主义诗人。

抒情时代就是青春。我的小说是一部青春的叙事诗,也是对我所称之为”抒情态度“的一个分析。抒情态度是每一个人潜在的态势:它是人类生存的基本范畴之一。作为一种文学类型,抒情诗已经存在了许多世纪,因为千百年来人类就具有抒情态度的能力。

诗人就是它的化身。

从但丁开始,诗人也是跨越欧洲历史的伟大人物。他是民族特性的象征(卡蒙斯[3],歌德,密茨凯维奇,普希金),他是革命的代言人(贝朗瑞[4],裴多菲,马雅可夫斯基,洛尔伽[5]),他是历史的喉舌(雨果,布勒东),他是神话中的人物和实际宗教崇拜的对象(彼特拉克,拜伦,兰波,里尔克),但他首先是一个神圣价值的代表,这个神圣价值我们愿意用大写字写出来:诗。

[3]卡蒙斯(1524-1580),葡萄牙诗人,作家。

[4]贝朗瑞(1780-1857),法国诗人。

[5]洛尔伽(1899-1936),西班牙诗人。

然而,在过去的半个世纪,欧洲的诗人发生了什么?今天已几乎听不到他的声音。

我们还没有充分意识到这一点,诗人就已从这个盛大喧嚣的国际舞台上消失了。(他的消失显然是这个危险的过渡时代的征兆之一,在这个过渡时代中,欧洲发现了自己,而我们还没有学会给这个时代命名。)由于一种历史的邪恶嘲讽,欧洲的诗人仍然扮演着大众角色的最近一个短暂时期,是1945年以后中欧的共产主义革命时期。

值得强调的是,这一特定时代充满了真正的革命心理,它们的信徒怀着巨大的同情以及对一个崭新世界的末世学信仰[6]体验了它们。诗人们觉得他们是最后一次站在舞台前部。他们认为自己正在欧洲的辉煌戏剧中扮演他们惯常的角色,去一点也没有察觉到,剧院经理已在最后的一刻改换了节目单,而代之以一出通俗的滑稽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