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6节(第3/5页)

“在当时,”她刚才说,“你说的真是这个意思。”他说的真是这个意思。他不仅说了,而且还打从心眼里希望如此。

他希望把她,而不是把他,送上前去喂――电幕上的音乐声有了变化。音乐声中有了一种破裂的嘲笑的调子,黄色的调子。接着――也许这不是真正发生的事实,而是一种有些象声音的记忆――有人唱道:“在遮荫的栗树下;我出卖了你,你出卖了我――”他不觉热泪盈眶。一个服务员走过,看到他杯中已空,就去拿了杜松子酒瓶来。

他端起了酒杯,闻了一下。这玩意儿一口比一口难喝。但是这已成了他所沉溺的因素。

这是他的生命,他的死亡,他的复活。他靠杜松子酒每晚沉醉如死,他靠杜松子酒每晨清醒过来。―他很少在十一点以前醒来,醒来的时候眼皮都张不开,口渴如焚,背痛欲折,如果不是由于前天晚上在床边放着的那瓶酒和茶杯,他是无法从横陈的位置上起床的。在中午的几个小时里,他就面无表情地呆坐着,旁边放着一瓶酒,听着电幕。从十五点到打烊,他是栗树咖啡馆的常客。没有人再管他在干什么,任何警笛都惊动不了他,电幕也不再训斥他。

有时,大概一星期两次,他到真理部一间灰尘厚积、为人遗忘的办公室里,做一些工作,或类似工作的事情。他被任命参加了一个小组委员会下的一个小组委员会,上面那个小组委员会所属的委员会是那些负责处理编纂第十一版新话词典时所发生的次要问题的无数委员会之一。

他们要写一份叫做临时报告的东西,但是写报告的究意是什么东西,他从来没有弄清楚过。大概同逗点应该放在括号内还是括号外的问题有关。小组委员会还有四名委员,都是同他相似的人物。他们经常是刚开了会就散了,个个都坦率地承认,实际上并没有什么事情要做。但也有时候他们认真地坐下来工作,象煞有介事地做记录、起草条陈,长得没完没了,从来没有结束过。那是因为对于他们要讨论的问题究竟是什么,引起了越来越复杂、深奥的争论,在定义上吹毛求疵,漫无边际地扯到题外去,争到后来甚至扬言要请示上级。但是突然之间,他们又泄了气,于是就围在桌子旁边坐着,两眼茫然地望着对方,很象雄鸡一唱天下白时就销声匿迹的鬼魂一样。

电幕安静了片刻。温斯顿又拍起头来。公报!哦,不是,他们不过是在换放别的音乐。

他的眼帘前就有一幅非洲地图。军队的调动是一幅图表:一支黑色的箭头垂直向南,一支白色的箭头横着东进,割断了第一个箭头的尾巴。好象是为了取得支持,他抬头看一眼画像上的那张不动声色的脸。不可想象第二个箭头压根儿不存在。

他的兴趣又减退了。他又喝了一大口杜松子酒,拣起白色的相,走了一步。将!但是这一步显然不对,因为――他的脑海里忽然飘起来一个记忆。他看到一间烛光照映的屋子,有一张用白床罩盖着的大床,他自已年约十来岁,坐在地板上,摇着一个骰子匣,在高兴地大笑。他的母亲坐在他对面,也在大笑。

这大概是在她失踪前一个月。当时两人情绪已经和解了,他忘记了难熬的肚饿,暂时恢复了幼时对她的爱恋。他还很清楚地记得那一天,大雨如注,雨水在玻璃窗上直泻而下,屋子里太黑,无法看书。两个孩子关在黑暗拥挤的屋子里感到极其无聊。温斯顿哼哼卿卿地吵闹着要吃的,在屋子里到处翻箱倒罐,把东西东扯西拉,在墙上拳打足踢,闹得隔壁邻居敲墙头抗议,而小的那个却不断地号哭。最后,他的母亲说。“乖乖地别闹,我给你去买个玩具。非常可爱的玩具――你会喜欢的。说完她就冒雨出门,到附近一家有时仍旧开着的小百货铺里,买回来一只装着骰子玩进退游戏的硬纸匣。他仍旧能够记得那是潮的硬纸板的气味。这玩意儿很可怜。硬纸板都破了,用木头做的小骰子表面粗糙,躺也躺不平。温斯顿不高兴地看一眼,毫无兴趣。但是这时他母亲点了一根蜡烛,他们就坐在地板上玩起来。当他们各自的棋子进了几步,快有希望达到终点时,又倒退下来,几乎回到起点时,他马上就兴奋起来,大声笑着叫喊。他们玩了八次,各赢四次。他的小妹妹还太小,不懂他们在玩什么,一个人靠着床腿坐在那里,看到他们大笑也跟着大笑。整整一个下午,他们在一起都很快活,就象在他幼年时代一样。

他把这副景象从脑海里排除出去。这个记忆是假的。他有时常常会有这种假记忆。只要你知道它们是假的,就没有关系。有的事情确实发生过,有的没有。他又回到棋盘上,拣起白色的相。他刚拣起,那棋子就啪的掉在棋盘上了。他惊了一下,好象身上给刺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