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1节(第2/5页)

除此之外,没有人同他谈过话。令人奇怪的是,普通罪犯从来不理会党员罪犯。他们叫他们是“政犯”,带有一种不感兴趣的轻蔑味道。党员罪犯似乎怕同别人说话,尤其是怕同别的党员罪犯说话。只有一次,有两个女党员在板凳上挨在一起,于是他在嘈杂人声中听到她们匆忙交换的几句低声的话,特别是提到什么“101号房”,他不知道是指什么。

他们大概是在两三小时以前把他带到这里来的,他肚子的隐痛从来没有消失过,不过有时候好些,有时候坏些,他的思想也随之放松或者收缩。肚子痛得厉害时,他就一心只惦记着痛,惦记着饿。肚子痛得好些时,恐惧就袭心。有时他想到自己会碰到什么下场,仿佛真的发生一般,心就怦怦乱跳,呼吸就几乎要停止了。他仿佛感到橡皮棍打在他的手肘上,钉着铁掌的皮靴踩在他的肋骨上了。他仿佛看到自己匍伏在地上,从打掉了牙的牙缝里大声呼救求饶。他很少想到裘莉亚。他不能集中思想在她身上。他爱她,不会出卖她;但这只是个事实,象他知道的算术规律一样明白。但这时他心中想不起她,他甚至没有想到过她会有什么下场。他倒常常想到奥勃良,怀着一线希望。奥勃良一定知道他被逮捕了。他说过,兄弟会是从来不想去救会员的。不过有刮胡子的刀片,他们如果能够的话会送刮胡子刀片进来的。在警卫冲进来以前只要五秒钟就够了。刮胡子刀片就可以割破喉管,又冷又麻,甚至拿着刀片的手指也会割破,割到骨头上。

他全身难受,什么感觉都恢复了,稍为碰一下就会使他痛得哆嗦着往后缩。他即使有机会,他也没有把握会不会用刀片。过一天算一天,似乎更自然一些,多活十分钟也好,即使明知道最后要受到拷打。

有时他想数一数牢房墙上有多少块瓷砖。这应该不难,但数着数着他就忘了已数过多少。他想的比较多的是自己究竟在什么地方,时间是什么时候。有一次,他觉得很肯定,外面一定是白天,但马上又很肯定地认为,外面是漆黑一团。

他凭直觉知道,在这样的地方,灯光是永远不会熄灭的。这是个没有黑暗的地方:他现在明白了为什么奥勃良似乎理会这个比喻。在友爱部里没有窗户。他的牢房可能位于大楼的中央,也可能靠着外墙;可能在地下十层,也可能在地上三十层。他在心里想象着这一个个地方,要想根据自己身体的感觉来断定,究竟高高地在空中,还是深深地在地下。

外面有皮靴咔嚓声。铁门砰的打开了。一个年轻军官潇洒地走了进来。他穿着黑制服的身躯细而长,全身似乎都发出擦亮的皮靴的光泽,他的线条笔挺的苍白的脸好象蜡制的面具。他叫门外的警卫把犯人带进来。诗人安普尔福思踉跄进了牢房。门又砰的关上了。

安普尔福思向左右做了个迟疑的动作,仿佛以为还有一扇门可以出去,接着就在牢房里来回踱起步来。他没有注意到温斯顿也在屋里。他的发愁的眼光凝视着温斯顿头上约一公尺的墙上。他脚上没有穿鞋,破袜洞里露着肮脏的脚趾。

他也有好几天没有刮胡子了。脸上须根毛茸茸的,一直长到颧骨上,使他看上去象个恶棍,这种神情同他高大而孱弱的身躯和神经质的动作很不相称。

温斯顿从懒洋洋的惰性中振作起一些来。他一定得同安普尔福思说话,即使遭到电幕的叱骂也不怕。甚至很可能安普尔福思就是送刀片来的人。

“安普尔福思,”他说。

电幕上没有吆喝声。安普尔福思停下步来,有点吃惊。

他的眼睛慢慢地把焦点集中到了温斯顿身上。

“啊,史密斯!”他说,“你也在这里!”

“你来干什么?”

“老实跟你说――”他笨手笨脚地坐在温斯顿对面的板凳上。“只有一个罪,不是吗?”他说。

“那你犯了这个罪?”

“看来显然是这样。”

他把一只手放在额上,按着太阳穴,这样过了一会儿,好象竭力要想记起一件什么事情来。

“这样的事情是会发生的,”他含糊其词地说,“我可以举一个例子――一个可能的例子。没有疑问,这是一时不慎。

我们在出版一部吉卜林诗集的权威版本。我没有把一句诗的最后一个字‘神’改掉。我没有办法!“他几乎气愤地说,抬起头来看着温斯顿。”这一行诗没法改。押的韵是‘杖’①。全部词汇里能押这个韵的就只有十二个字。我好几天绞尽脑汁,想不出别的字来。“

注①英语神(god)和(rod)同韵。――译者他脸上的表情改了样,烦恼的神情消失了,甚至出现了几乎高兴的神情。他尽管蓬首垢面,却闪耀着一种智慧的光芒,书呆子发现一些没有用处的事实时所感到的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