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2/9页)
尽管大家有这种表面上的一致,但我们这个小小的村落的人也分三六九等,也有坏人和好人,有杰出的人和低贱的人,有孔武有力的人和虚弱瘦小的人之分。一些聪明人总是聚在一起戏弄傻子并以此取乐——但这游戏并不以真正的白痴弱智为对象。这里像任何其他地方一样,也是大千世界的微缩写照,而且,因为这里无论身强体壮还是贫贱瘦弱、狡猾机灵和愚蠢实在的人都相互通婚、难逃亲戚关系,所以发现那些骄傲自负、心胸狭窄、蠢笨糊涂的人同处一室彼此发生摩擦冲撞也是毫无意外的事——我们的生活恰好有足够的空间能从各种程度反映整个人类的生活。但是一种压抑的或者说潜意识中的不安总像一层面纱永远笼罩着我们。由于日复一日的辛勤劳作和生活的不幸以及对大自然外力的过度依附,在时间的流逝中,我们越发衰退的种族有了一种忧郁愁思的嗜好。尽管这种嗜好非常符合我们这种坚毅粗糙、棱角分明的脸孔,它却不会产生任何成果——至少不会为我们带来任何快乐。正是出于这样的原因,我们都乐于拿我们当中那少数的几个傻瓜寻开心,他们尽管只是相对有点傻而已,却足够给我们这些取笑他们的人的生活带来一抹亮色。无论何时,当某件意外或恶作剧让这些傻子中的某个人成了当地的笑柄,尼米康人那布满深深的皱纹、被晒成深古铜色的脸上就会闪现出一丝欢乐的微笑,这种快乐的本身还含着一丝自己的优越感而增加的意味,使这种快乐更添油加醋而变得有滋有味起来。他们高兴地咂摸着嘴唇,相信自己对这种傻事和过失的言行肯定有免疫力,并品味着这种自信。这些人的立场在正义与罪恶的中间,并且随时乐意接受来自以上两方面的荣誉——我的父亲正是拥有这种优越感的一个。别人每一个愚蠢的举动都给他带来愉快的不安:他的立场左右摇摆,既对那些胡来的人所体现出的天分而怀有钦佩,又为自己不会做出这样的蠢事而沾沾自喜。
我的叔叔康拉德就是这样一个傻瓜,这并不是说他不如我父亲或村里的其他人聪明。甚至恰恰相反,他十足的机灵聪颖,但他总是被那不安的野心所驱使,这种精神甚至令旁人嫉妒。尽管他行事向来不顺,但他并不会就此垂头丧气或为自己的错误变得沮丧,相反,他会重整旗鼓,从头再来,这样甚至让他所作出的努力呈现出一种悲喜交加的意味;尽管如此,这最后的品质似乎可以归因于他乐于搞怪的习气,而且仅仅为他赢得了社区群落里的免费小丑这样的名号。我父亲对他的态度总是变来变去,一直在钦佩和蔑视之间摇摆。他对自己的这位兄弟所提出的每一项新的计划总是充满贪婪的好奇并且兴奋不已,于是便对他旁敲侧击,看似冷嘲热讽,其实在打探虚实。直到康拉德叔叔在他耳边小声嘀咕一番,于是我父亲总会带着兄弟般的热情加入这个天才的投机取巧的计划当中,康拉德叔叔几乎每次这样做都会成功赢得父亲的信任。当计划最后变成了难以避免的灾祸之后,我叔叔总是耸耸肩,我的父亲则暴跳如雷,把积攒良久的愤怒都用来谴责叔叔,然后几个月都不跟他说一句话,甚至对他都不瞥上一眼。
其实我们村子所有人都应该感激我的叔叔,是他让全村人第一次见识了帆船,这是他的一次实验,于是一艘原本属于我父亲的轻便的小船便成了牺牲品的一部分。叔叔根据日历上的木刻画,精细复制了帆的样子,而且如果我们家的那条小船有一根结实到足以将帆撑起来桅杆,那么可能之后的失败也不应该归咎于他。准备工作花了几个星期的时间,这段时间我父亲就在紧张、希望和焦虑中提心吊胆地度过,而在此期间,村里的其他人谈得最多的莫过于康拉德·卡门青这次最新的冒险计划。
帆船在湖里试航那天,对于我们所有人来说真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那是夏末一个有风的早晨。我的父亲满脑子都是大难临头的预感,所以并没有参加试航,而且令我非常失望的是他禁止我跟着一起出航。面包师菲斯利的儿子成了我们这位航海专家唯一的同伴。整个村子的人都聚集在我们的小花园里,挤在遍布鹅卵石的小空地上,目睹这场旷世的奇观。一股爽朗的风从岸边向湖心吹了起来,但是面包师的儿子一开始只能不停划桨直到那阵微弱的小风儿把船帆吹满并且开始推动小船前进才停下;随即小船骄傲地掠过水面划远了。
我用钦佩又羡慕的眼神望着他们消失在最近的一片群山之中,并且准备好要给我那位天才的叔叔一个胜利者才配得上的拥抱;并且我们都对之前抱有那种讥诮的念头而适时地感到羞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