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雅特里斯(第5/7页)

在那段日子里,我无时无刻不在思考这幅画,它分享着我的生活。我把画藏在某个抽屉里,不希望任何人发现并借此嘲笑我。而每当独自在屋中时,我总会拿出画来,与它交流。傍晚时,我便用别针将画别在床上方的台布上,正对着我,我久久望着画,直至沉沉睡去,而第二天早上,我一睁眼看见的便是它。

恰恰是在那段时间,我又开始做各式各样的梦,就像童年那样。我仿佛很多年都没梦过。现在,那些梦又回来了,无数新的景象,其中常常出现那幅画,画在梦中获得了生命,与我对话,向我示好或示威,有时甚至会向我做鬼脸,有时它美不胜收,和谐而高贵。

一日早晨,我从那些梦中醒来后,突然认出了画中人。那幅画像老朋友一样望着我,似乎在唤着我的名字。它似乎认识我,就像母亲一样,她一直在呼唤我。我的心剧烈地跳动着,我凝视那幅画,望着那簇浓密的褐发,那女性化的嘴,那散发着奇特光芒的坚毅额头(画干了以后,自己现出了那道光芒),渐渐地,我认出、找回、领会了那张脸。

我从床上跳起来,站到画前,细细打量,正对着那双瞪视的绿眼睛,右边的眼睛比左边画得高了一些。忽然,右边的眼睛眨动了一下,轻轻的,却很明显,在这一眨眼的瞬间,我认出了那幅画……

我怎么会花了这么久才醒悟呢?那是德米安的脸。

后来,我经常将那幅画和现实中德米安的面容作比较。虽然有一定的相似性,但两张脸并不一样。

可那还是德米安。

某个春夏之交的傍晚,太阳斜斜滑进屋中,红光穿透了朝西开的窗户。屋子里一片昏暗。那天我忽然心血来潮,将那幅贝雅特里斯或德米安的肖像放在窗台上,夕阳的余晖穿透画像照射进来,那张脸的轮廓变得模糊不清,而那对眼眶红红的眼睛,那额头上的光芒和鲜红的嘴唇,仿佛在画面上热烈地燃烧起来。

我坐在画前良久,那火光灭了之后也没动弹。渐渐地,我的心中出现了一种感觉:那画既不是贝雅特里斯也不是德米安,而是,我自己。虽然画中人并不像我——我觉得也没必要像——但那正是我生活的内容,是我的内心,我的命运或我的魔障。如果我有一个朋友,或者如果我有一个爱人,他们应该就是画中人的模样。我的生命和死亡也会如此,这就是我命运的钟声和旋律。

那几周我正在读一本书,那本书给我的印象比之前任何一部都更强烈。在那以后,很少有书能激起我的这种感受,除了尼采。那是一部诺瓦利斯作品集,里面收录了一些书信和格言,其中很多我读不明白,却莫名其妙地被其深深吸引,为之动容。那天,我突然记起了书中的一句格言。我用笔将那句话写在了画的下方:“命运和性情是一种概念的两个名字。”直到那一刻,我才懂了这句话的深意。

我常遇见被我暗自称为贝雅特里斯的女孩。每遇见她,我就全身瘫软,却也有一种淡淡的满足感和预感:你我是连在一起的,但那并非你,只是你的意象;你是我命运的一部分。

我对马克斯·德米安的渴望再度变得强烈。几年来,我失去了他的音信。

放假期间,我只见过他一次。我在回忆中刻意不提那次短暂的会面,我知道那是由于自己的羞耻和自负。但我必须重温那一日。

假期中的某日,我在故乡溜达,由于经常出入酒馆,我趾高气昂,脸上却又透着疲惫,走在路上,我正在打量那些苍老、呆板而低贱的市井面孔,此时,德米安蓦地出现在我面前。瞥见他,我竟抽搐了一下。在那电光火石般的一秒,我不由想起了弗朗茨·克罗默。我多么希望德米安已经忘记了那段往事啊!在他的面前,我总有一种难受的歉疚感——虽然只是一段傻乎乎的童年往事,但依然会让我歉疚……

他似乎在等我跟他打招呼,见我一直不动声色,便伸出手来。又感受到了他的手劲!结实、温暖却又冷静、坚毅!

他认真地凝视着我的脸,说:“你长高了,辛克莱。”而在我看来,他似乎一点都没有变,依然既老成又青春。

他随我一同走,我们一起散步,东拉西扯地聊天,对从前的事只字不提。我忽然想起自己曾给他写过好几封信,却没有收到回信。啊,多希望他已经忘了这事,那些愚蠢的书信!他也没有提到信!

那时我心中还没有贝雅特里斯和画像,依然过着荒诞不经的生活。走到市郊,我邀请他跟我一起去酒馆。他同意了。我炫耀般地点了一瓶酒,倒入杯中,和他碰杯,特意在他面前表现出一副久经酒场的大学生样,一口饮尽了第一杯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