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盗(第5/6页)
他一反平日的冷静,竟变得有些激动,但很快又微笑了,不再咄咄逼人。
然而,这番话恰恰触动了我整个童年时代的疑团,我的心中无时无刻不在翻滚着这个疑团,却从未向别人透露过一句。德米安对上帝和魔鬼的观点,对冠冕堂皇的神界和秘而不宣的魔界的看法,正是我自己的想法,我心中的神话,我对那两个世界或世界两面的感触——我的光明世界和黑暗世界。原来,我的问题其实是芸芸众生的问题,是关于生命和思考的本质问题,这一见识忽然如一团神圣的影子罩住了我,我猛然觉得,自己最私密的生活和念头原来是世间永恒理念长河中的一波,恐惧和敬畏感顿然袭来。这种认识在某种程度上固然令我宽慰,却不能让我开心。这样的认识太艰险,滋味苦涩,因为其中荡漾着一种责任感,一种童真已逝的孤独感。
于是,我平生第一次向自己的伙伴吐露了藏在心底的秘密,谈起了我自小以来对“两个世界”的感受,德米安立刻明白了我心底是赞成并附和他的。然而他从不会利用别人的弱点。他听着我的诉说,比往常任何时候都更全神贯注,并直直盯着我的眼睛,直到我难为情地避开,因为在他的目光中,我再次发现了那种动物般的奇特永恒感,那种难以想像的老成。
“我们下次再谈这个问题。”他体贴地说,“看得出来,你无法表达出自己所有的想法。如果是这样的话,就说明,你无法把自己所有的思想付诸生活,这样不好。只有我们付诸生活的思想才有价值。你也知道,所谓的‘正派’世界只是世界的一半,你也试过隐瞒那第二个世界,这和神父和老师的做法一样。但你做不到!只要开始了思考,任何一个人都做不到!”
这番话深深触动了我。
“但是,”我几乎是大声喊出来,“世上毕竟还是有邪恶不轨的事情,这一点你也得承认!这些事情是违禁的,我们只能放弃。我知道这个世界上有谋杀和很多罪恶之举,就因为我知道存在这些事情,我就得成为其一员,变成恶人吗?”
“这件事我们今天讨论不出个所以然,”马克斯安慰我,“当然,没人让你去杀人,或奸杀少女。你还不够成熟,无法真正理解‘禁忌’和‘合理’的意义。你已触到了真理的一角。放心吧,你还会接触到更多!比如现在,一年以来,你的心中藏着一种欲望,这种欲望比所有念头都强烈,是‘禁忌’的欲望。然而希腊人和某些民族却视这种欲望为神性,对其顶礼膜拜。因此世上没有永远的‘禁忌’,它总是在流变。即便是今天,任何人都能和女人同床共枕,只要他在此之前将她领到神父面前,宣誓娶她为妻。其他民族的做法则不同,今天亦然。因此每个人都得发掘出属于自己的‘合理’和‘禁忌’,自己心中的禁忌。从来没有一个人因为犯了禁忌而成了流氓。反过来也是一样——其实这只是一个懒惰的问题。懒得思考和评判自己的人会顺应世俗的禁忌法则。他活得轻松。而有些人的戒律却来自心中,在他们看来,正派人天天做的事未必不是禁忌,而遭他人唾弃的事在他们眼中却是不乏合理之处。每个人都得为自己而活。”
突然,他似乎懊悔自己说了太多,停了下来。即便在那时,我已能模模糊糊地理解他的感受。虽然他已习惯不假思索地谈天说地,然而正如他之前所言,他无法忍受“以谈话为目的”的谈话。和我在一起时,他除了对我感兴趣,还觉得这种交往很有趣,那正是畅所欲言的巨大乐趣,或简言之,一种庄严之外的乐趣。
写到“庄严之外”这个词时,我的脑中忽然又浮现了另一幕场景,那是我和德米安在少年时代最刻骨铭心的共同经历。
我们受坚信礼的日子渐渐临近,最后几节课讲圣餐。神父很看重这一节,讲得很卖力,课程似乎有一种庄严感。然而恰恰是最后这几节课中,我一直心不在焉地想着别的事情——思考德米安的为人。坚信礼近在眼前,这场仪式会庄严地将我们纳入教堂的信徒行列,然而我却无法摆脱这样一个念头:对我而言,为期半年的宗教课程的价值并非体现在我们学到的知识中,而是和德米安的亲密相处以及他对我的影响。此时我的愿望并非加入教堂,而是加入另一种集体——尊崇思想和个性的集体,这样的人群必定是存于世上的,而我的朋友便是其代言人和信使。
我试图遏制这种念头,无论如何,我应该带着一丝尊严来经历坚信仪式,而怀揣着那样的念头,我根本无法做到这一点。然而无论如何努力,那种想法还是挥之不去,渐渐地,它和关于宗教仪式的念头交织在了一起,我决定以一种与他人不同的方式来体验这一仪式——将其视为接纳我进入思想世界的仪式,是德米安让我领略了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