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沙星辰 Terre des hommes 第八章 人(第6/7页)
只有当我们意识到自己所扮演的角色的那一刻,哪怕是最普通渺小的,我们才会感到幸福。只有那一刻的清醒,才能令我们活在平静中,死时归于安宁。因为活着的时候人生有意义,死去时生命才不显得虚无。
当普罗旺斯的一个农民走到生命尽头时,他将自己拥有的羊群和橄榄树,一起交到自己的儿子手中,再由儿子世代传递着。死时农夫的外衣,只是生命的一个外壳。每一个个体的存在,在消亡的那一刻好像一个破裂的豆荚,将种子撒播到田野中。
我曾经亲眼见证了一场三个农民在床前与他们的母亲告别的场景。那场面无疑是令人痛彻心肺的。那是他们人生中第二次脐带被割断,两代人维系在一起的那个结就此断裂了。从此以后,这三个儿子将独自面对人生的一切,从此以后,全家团聚的那一刻将再没有了母亲的踪影。然而在这生命断裂的那一刻,我却看到了一种延续与重生。三个儿子将成为家庭的领头人,一直到他们离开的时候,再将手中指引全家的力量,交给此时正在院子里玩耍的小孩们。
我看着这个年老的农妇的脸,她平静而已经僵硬的面孔慢慢地变成了一张石头的面具。在这张面具上,我看到了三个儿子的影子。老妇人用她的身体、灵魂,打造了这三具男人的躯体。现在她破碎地躺在床上歇息着,轮到她的孩子们来继续播撒这家族的血脉。母亲死了,母亲万岁。
母亲走了,将她白发苍苍的脸庞刻在了儿子们的身上。一代一代的传承与消亡充满了痛楚,却也在这种蜕变中,一步一步迈向某种不可知的真相。
这就是为什么,那天晚上小镇上为死者鸣起的钟声,在我听来并不充满绝望,而是带着一种隐秘的轻快与温存。它奏响的并不只是死亡的哀悼,它也为重生的喜悦轻唱着。它宣告着由一代人到另一代人的转换与过渡。当我们听到,这老妇人与大地结合在一起的歌声时,内心体味到的,是无限的平静。
随着缓慢的生命之树的成长,一代人传递给另一代人的,除了生命,还有意识。那是一种多么神奇的进步!人类从最初生在一片混沌迷茫中,从最初生命本身的存在还是一个奇迹,发展到写出歌剧《康塔塔》,探索解析银河系。
母亲传递的并不只是生命,她还教授着一种语言,把自己掌握的几个世纪以来的思想的遗产,交到了儿子们的手中。正是这些来自每个家族特有的概念、神话,才造就了牛顿与莎士比亚,让他们不同于一个普通的粗糙的生命而存在着。
我们内心深处感觉到一种饥饿,是这种饥饿,将西班牙的士兵推向植物课的讲台,将梅尔莫兹带到了大西洋南部。因为这种饥饿的存在,人类“创世纪”的篇章才将继续书写着,它让我们了解自己也认识宇宙。
第四节
写到这本书的尾声的时候,我想起了在我第一次即将起飞前的黎明时,坐在陈旧的公车里的那些年老的机关人员。他们看起来和我们一样,普普通通地生活着。唯一与我们不同的,是他们的心中,从未生长出那种饥饿。
他们这一生都在沉睡中。
多年前,在一次长途的火车旅行中,我突然想步行参观一下这节将我关了整整三天的列车。凌晨一点左右的时候,我走完了列车所有的车厢。卧铺车厢里空无一人,一等车厢也是空的。
而三等车厢里,却挤着上百个波兰工人。他们完成了在法国的工作,正坐火车回波兰去。我走在那些躺在地上的人的身体中间,尝试着不踩到他们。这是一节没有任何分隔的车厢,好像一间巨大的卧室。里面弥漫着兵营的气味,所有的人被火车前进的晃动推搡着,所有的人看起来都陷入了一个噩梦中。占领他们的,是一种苦难。一个个剃得光光的肥大的脑袋靠在木长椅上,男人,女人,小孩,所有的人都辗转着身体,被噪音攻击着。没有人在其中体味到睡眠的甜美。
这些人被经济的潮水冲击着,从欧洲大陆的这个角落漂流到了另一个角落。他们丢弃了自己在北部的家园,狭小却美丽的花园,和窗台上那三株天竺葵,开始了这丧失了一半人性的生活。他们带在身上的,只有做饭的工具,几条被子和窗帘,用绳子捆扎着。所有在法国四五年的生活中,他们抚摸过的,疼爱过的猫咪、小狗和天竺葵,他们都不得不放弃。能带在这身上的,就只有用来填肚子的锅碗瓢盆。
小孩吮吸着母亲的乳头,母亲因为疲倦而沉沉睡去。生活变成了一场荒诞而杂乱无章的旅行。我看着那父亲,他光秃沉重的脑袋,好像一块石头。身体被缺少舒适的睡眠折成好几块,身上裹着的是肮脏破烂的工作服。那男人,就如同一堆烂泥。深夜中,这些几乎没有形状的身体,摊躺在车厢中。我当时想,问题不在于苦难、肮脏和丑陋。眼前的这个男人和女人,也许在他们相识的那一天,他曾经对她轻轻地微笑着。他在上完班以后给她带来了鲜花。他腼腆而笨拙,也许因为即将站在她的面前,而颤抖不已。女人因为自己与生俱来的娇俏妩媚的天赋,享受着折磨男人的小小的快感。当时的男人,远非今日一个挖掘工具般的迟钝,心里感觉到的,是一种美好的焦虑。人生的谜团就在于,这个男人是如何变成今天这团烂泥的。是哪一种模型,好像一架机器一样,把他压挤成眼前这个样子?即使是一只老去的动物,也依然保留着属于自己的优雅。为什么美丽的人的躯体,会被损害得面目全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