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沙星辰 Terre des hommes 第六章 在沙漠中(第6/9页)

第六节

“把我藏在去马拉喀什的飞机里吧……”

在朱比角,每天晚上,这个摩尔人的奴隶都向我诉说着这个乞求。在他做完了主人要求他干的活以后,他盘腿坐着,为我沏茶。每天一次的乞求好像祷告一样,让他一天内心平静。他似乎是觉得自己找到了这个世界上唯一能治愈他的医生,或者唯一能拯救他的神。他把脸弯向烧水壶,眼前浮现着马拉喀什黑色的土地,粉红色的房屋,一种简单的生活,和所有他失去的一切。他从来不对我的沉默生气,也不怨恨我不给予他生命:我对他来说不单是一个简单的人,而是一种向前走的力量,好像一阵吹起的风,有一天能把他带到他所向往的地方。

可是我只是一个普通的飞行员,刚刚成为朱比角机场的主任没多久。我所拥有的,不过是一间背倚着西班牙城堡的小木屋,里面装着一桶盐水和一张小床。我对自己所拥有的权力,并不抱任何幻想。

“老巴克,这件事,还是以后再说吧……”

所有的奴隶们都叫巴克,所以他也叫巴克。四年的奴隶生涯后,他仍然没有放弃:他记得自己曾经如同帝王般的生活。

“你以前在马拉喀什的时候,是做什么的?”

在马拉喀什,他的妻子和三个孩子也许还继续在那里生活,而他曾经做的是一份绝妙的工作:

“我是看管牲口的负责人。我的名字叫穆哈麦德!”

当雇主吩咐他:

“我有牛要卖,穆哈麦德,去给我把它们从山上领下来。”

或者是:

“给我把那一千头羊从山上领到草地上。”

巴克就领着牲口们,从山上浩浩荡荡地下来。他是它们唯一的首领。当羊群中的某一只绵羊因为分娩而停留时,他就勒令脚步最快的那几只慢慢走。当牲口们拖拖拉拉地不肯前进时,他也毫不犹豫地用鞭子催促着它们。巴克行走在自信的步伐中。这群浩浩荡荡的队伍里,只有他能在星辰中寻找到合适的道路,只有他能决定何时该休息,何时要找个水源喝点水。深夜时分,当牲口们已经沉浸在梦里时,巴克站在那里,心怀对这些没有意识的畜生们的无限温柔,为他的臣民们祈祷着。

有一天,一群阿拉伯人对他说:

“跟我们一起到南部去,那里有很多牲口。”

他们让他走了整整三天。三天以后,当他走到一条弯曲的山路边,他们拍拍他的肩膀,给了他这个“巴克”的名字,然后将他卖给了人贩子。

我还认识很多其他的奴隶。我每天都去摩尔人的帐子下喝茶。光着脚,坐在羊毛的地毯上,对游牧民族来说,这是一种奢侈。他们在这帐子里停歇片刻,而我则品尝着这一天旅行的滋味。沙漠里,你时刻能感到时间的流逝。炙热的太阳底下,黑夜与清风正在慢慢地来到。炙热的太阳底下,牲口与人都在向着死亡这个巨大的蓄水池慢慢走去。于是,悠闲与无所事事永远都不会是徒劳的。白天总是如此美丽,好像通往大海的错综复杂的路途。

我认得那些奴隶。当主人们从他们的藏宝箱里取出烧水用的炉子、水壶和杯子的时候,他们就走进了帐篷。那藏宝箱里满是些荒谬的物品,没有钥匙的锁链,没有花的花瓶,陈旧的武器……

奴隶无声地在炉子里填满干柴,往火苗上吹着气,把水壶装满水。他如此平静地投入到这个游戏中:泡茶,照顾主人的骆驼,吃饭。炙热的白天里,他期盼着夜晚的降临。寒冷的星空下,他等待着火热的白天。他喜欢四季分明的北国,那里夏天阳光明媚,让人实在难以想象冬天大雪纷飞的场景。而冬天白茫茫一片,又让人觉得夏日的青葱碧绿也许只是一个传说。而这片热带土地上虽然变化细小,撒哈拉日夜的交替却将人从一种希望带入另一种等待,也同样让他欢愉。

有的时候,黑人奴隶屈腿坐在门前,尝着晚风的滋味。在这具被擒获的身体里,记忆早已经被抹去。他唯一隐约记得的,是自己被绑架时散落在他身上的拳头,他的叫喊,将他捆绑起来的男人们的手臂。从那一刻起,他坠入一种奇异的睡眠中。好像一个盲人,再也看不见塞内加尔细长的河流,和摩洛哥南部白色的城市。他像一个聋子,再也听不见自己曾经熟悉的声音。这个黑人,他并不为自己感到不幸,他只是残疾了。某一天生命忽然落入这游牧生活的轨迹,一切都围绕着沙漠中的迁徙与转移,从此以后,他还能拥有或者保存些什么关于往日生活的痕迹?家庭、妻子、孩子,对他来说,难道不比死亡消失得更彻底?

人在经历品尝过慷慨的爱之后,忽然有一天被剥夺了所有的温情,这常常会令他在高贵的孤独中疲倦厌烦。于是他谦卑地向生活靠近。哪怕是一种最平庸的爱,也能令他幸福。放弃属于自己的权利,听从别人的使唤,让他觉得温和而平静。奴隶于是变成了点燃主人骄傲心灵的炭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