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沙星辰 Terre des hommes 第二章 同伴(第3/5页)
有一种品德,它无法用言语来形容。或者我们可以称它为“庄严”,只是词汇在这里终归显得有点单薄。因为这种品德,也可以同时与最欢快的笑容并存。
纪尧姆,我曾经读到过一篇关于如何庆祝你走出历险的文字。我一直对这幅与现实不符合的画面耿耿于怀。这幅画面中,你任意地挥洒着加夫洛什3般的任性与洒脱,仿佛生死关头面对人生最大的危机时,勇气只是一种年少轻狂的大胆和血性。写这篇文章的人,一定不了解你。你不是那种在还未面对对手前,会嘲笑、鄙视对方的人。面对风暴,你的反应首先是判断:“这是一场危险的暴风雨。”然后你接受事实,寻求面对的方法。
我要叙述的,纪尧姆,是我记忆中关于你的这场历险的真实面目。
在一场穿越安第斯山脉的飞行中,那时候是冬天,你失踪了将近五十个小时。我从巴塔哥尼亚返回以后,在门多萨与飞行员德雷会合。整整五天,我们两个轮流穿行在一望无际的山川中,搜寻你的踪影。然而,我们却一无所获。两架飞机其实是远远不够的。我们当时觉得,即使是由一百个人组成的空军中队,从早到晚地飞行一百年,也无法将高达七千米的群山搜个遍。我们已经不抱任何的希望了。连当地的走私犯、强盗,那些为了五法郎不顾一切的匪徒,都不愿意冒险上安第斯山脉的峭壁,替航空公司寻找你的踪影。他们说:“我们不想冒生命危险。冬天的安第斯山脉,是没有人能活着走出来的。”当我和德雷在圣地亚哥降落的时候,当地的智利警官们也建议我们停止搜救。“现在是冬天,你们的同伴,即使能在飞机的坠毁中活下来,也无法与黑夜抗争。山上的夜晚能将人变成冰块。”当我再一次穿梭在安第斯山脉巨大的岩石与峭壁之间时,我感觉,自己似乎已经不是在搜寻着你的踪影了。我好像是在一片冰雪铸成的教堂里,守护着你的尸体。
到了第七天,两场飞行中间,我正在门多萨的餐厅吃午饭。突然一个人推门而入,对着所有的人喊:“纪尧姆,他还活着!”
餐厅里所有认识的与不认识的人,全体互相拥抱着。
十分钟以后,我带着两个机械师——勒菲弗与阿布里一起起飞。四十分钟以后,我们在一条公路边降落。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一眼认出那将你从圣·拉法瑞尔带回来的小汽车的。那是一次美丽的相遇。我们一起流着眼泪,紧紧地把你拥抱在怀中,享受着你重生的这个奇迹与它带给我们的喜悦。然后你终于讲出了第一句话,让人听得清楚的句子,充满了令人敬佩的男人的骄傲的话:“我所经历的,我向你保证,这世界上还没哪个畜生尝试过。”
后来,你向我们讲述了关于这场事故的一切。
在智利境内的安第斯山脉,一场暴风雪在四十八小时内,留下了总共五厘米厚的积雪。积雪阻塞了所有的飞行空间,泛美航空公司的飞机因此全体掉头,放弃了原定的飞行任务。你却仍然选择了起飞,试图在空中找到某个突破点。当你飞到南面方向时,终于在六千五百米的海拔点找到了撕开暴风雪的缺口。飞机下方六千米海拔处,安第斯山脉的尖顶透过风雪若隐若现。你将飞机的前行方向瞄准了阿根廷。
天空中下行的气流,常常带给飞行员一种奇怪而不自在的感觉。飞机的引擎明明处在一种不正常的运行状态,可是作为飞行员,我们依然冒着危险继续飞行。你调整飞机的方向,让它不至于随着气流下降到太低的海拔点。飞行的速度在强烈的气流攻击下变得越来越慢,你却继续往前冲锋着。这个时候我们通常会担心,刚才调整的方向是不是有点过了头。于是,你又任凭着它被气流一会儿推到左边,一会儿掀到右边。那气流如此之猛烈,好像整个天空都在往下降一样。你觉得自己好像是被卷进了一场全宇宙的灾难,没有任何的藏身之处。这个时候企图退回到刚才气流还比较平稳的区域,已经是不可能了。那些看似坚固如同支柱的天空,此刻已经被撵碎。你正在慢慢滑入被切割、粉碎成碎片的世界中,而云层正柔软地上升着,一点一点地把你吞噬。
“我差点就被困在云层和气流中,”你对我们说,“可是当时我觉得还是有希望的。云上方的下行气流似乎还比较稳定,因为在同样的海拔高度,它们不停地重新组合着。总之所有的一切,一旦到了海拔高的山脉,就变得那么奇怪……”
还有那些云……
“为了不被云层中的气流震得弹出机舱,我不得不松开方向盘,双手紧紧抓牢座椅。机身摇晃得如此剧烈,我的肩膀都被保险皮带拉出了血迹。霜冻则令我眼前任何观察仪器都失去清晰的显示,于是我被气流从六千多米的高度一下子扔到三千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