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心胸豁然(第5/7页)

邂逅艾尔斯蒂尔且看了他的画作,叙述者对大海之美终获新解,心中的古老幻象被生气勃勃的现代图景取代,他的假期由此也有了亮色。

我明白了,在现代画家的眼中,海上竞舟和赛马会(还有那些裙衫动人,沐浴在染着大海绿意的阳光中的女子)可以像维罗内塞、卡帕奇奥热衷描摹的节日庆典一样,令人兴味无穷。

叙述者的了悟再次证明,美需要我们去发现,等是等不来的。美还要求我们关注细节,要求我们玩味棉布衣衫的白、映射在船体上的海色,或是那骑师亮丽的服饰与阴沉的脸色之间有趣的对比。叙述者的了悟过程同时还凸显出我们是多么容易陷入无聊沮丧,——如果世上的艾尔斯蒂尔们都不来度假而我们脑中贮存的幻象又已消耗一空,如果我们对艺术的了解仅止于十六世纪的卡帕奇奥(1450—1525)和维罗内塞(1528—1588),而眼前所见却是二百马力的追日号快艇在海上加速行驶,我们的度假便再无兴味可言。二百马力的追日号或许当真没什么让人兴奋之处,然而我们对高速快艇的反感也许恰恰源自对古代美的幻象的执迷,源自对主动的欣赏活动的拒绝,而若维罗内塞、卡帕奇奥生于当世,异地而处,没准他们倒会对高速快艇之类大加欣赏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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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总是被幻象包围着,这些幻象不惟老掉了牙,而且可能还无可救药的虚假。当普鲁斯特敦促我们恰如其分地看待这个世界之际,他也即是在不住地提醒我们,最寻常的场景其实也孕含着价值。夏尔丹让我们识得盐瓶、水壶之美,玛德莱娜小甜饼因唤起叙述者对一段平凡中产之家的童年生活的回忆而让他莫名欣喜,而艾尔斯蒂尔的画画的无非棉布、港口这类寻常之物、寻常之景。在普鲁斯特看来,这样的平淡正是美的境界:

的确,真正的美与那些由浪漫的想象催生出来的期待并不吻合……当其初次显现于大众眼前时,我们往往竟是大失所望!一个女人因要去观赏大师杰作而兴奋无比,其情形一如她刚读完了一部连载故事,或是等着占卜者道出她的命运,又或期待着情人的出现。但是她看到的却是一间暗乎乎的屋子,里面一个男子倚着窗户在沉思默想,如此而已。她心有不甘,还等着突然间能看出点名堂,就像一眼看到头的大街豁然敞亮。虽然碍着名画的盛名未吱一声,心底里她却在嘀咕:“怎么,这就是伦勃朗那幅大名鼎鼎的《哲学家》?”

然而哲学家的趣味当然是深沉、微妙而平静的……这幅画指向了一种亲切平易、洗尽铅华的美,一种不假外求、无需大富大贵,寻常人家也可拥有的美。

普鲁斯特说得娓娓动听,但这话却很难拿他本人的生活来证实,更合他胃口的,毋宁是一种奢华的生活,他的种种表现常与夏尔丹或伦勃朗《哲学家》一画中体现的精神迥异其趣。所以我们看到下面的讥评实不足为怪。

——他的通讯录上记下的都是一时显贵

普鲁斯特出身中产之家,但他交结的却尽是些显贵人物。且看这些名字:德·克莱蒙-多奈尔公爵,加布里埃尔·德·拉罗什富科伯爵,罗贝尔·德·孟德斯鸠-费赞沙克伯爵,埃德蒙·德·鲍里涅克亲王,费里波特·德·萨里涅克-费涅隆伯爵,康斯坦丁·德·布朗克万亲王,阿历克桑德·卡拉曼-西美亲王夫人。

——他是里兹饭店的常客

虽然家里很舒适,有个能干能做可口的饭菜的仆人,饭厅也足够他设宴待客,普鲁斯特还是常常外出用餐,到旺多姆广场的里兹酒家大请其客。他会为朋友点上昂贵的饭菜,给两倍的小费,当然还少不了用细长的酒杯喝香槟。

——他赴过的宴会数不胜数

真是数不胜数,安德烈·纪德起初甚至因此拒绝让他的小说在伽里玛出版社出版。纪德的理由不可谓不充分,他相信这小说系出自一个社交狂之手。如他后来对普鲁斯特解释的那样,“在我看来,你不过是个频频光顾X、Y、Z夫人府邸,外加专给《费加罗报》写无聊文章的人。坦率地说吧,我把你看成一个喜好风雅、趋炎附势的社交名流。”

普鲁斯特无意遮掩,坦诚相告。没错,豪奢浮华的生活对他确有吸引力,他的确屡屡想方设法要做X、Y、Z夫人的座上宾,也确实费心费力交结出入她们府上的显贵人物(在普鲁斯特的时代,贵族风头之健,只有后来的电影明星可以比拟,对公爵之类冷眼相向不屑一顾,实在难免有自视清高之嫌)。

然而,关键还是故事的收场,普鲁斯特最终对自己追寻到的浮华失望了。他去Y夫人家,给Z夫人送花,对康斯坦丁·德·布朗克万亲王曲意奉迎,然而他终于悟到,这一切只不过是个谎言。贵族生活的华美迷人令他生出追逐的欲望,然而那华美只是一个幻象,与贵族生活的实情颇有距离。现在他算明白了,还是呆在家里为好,与女仆闲话家常,其乐不下于和卡拉曼-西美亲王夫人为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