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优哉游哉(第2/5页)

普鲁斯特写道:

读报这事让人生厌,又让人欲罢不能。谢天谢地——过去的二十四小时里天底下出了那么多的事儿:死了五万人的战争,谋杀、罢工、破产、失火、离婚、投毒、自杀,政客与戏子的无情……对我们这些看客,种种的不幸与灾难皆化为一顿可口的早餐,再配上点煽情的牛奶咖啡,火爆刺激,真是妙不可言。

我们本想将这些简无再简的消息看个仔细,老想着再呷一口咖啡的念头却不免让我们心神不属,何况那版面上此时又落了不少面包屑。当然,这也不打紧,报道将事情压缩得越厉害,我们似乎就越不必为弄清事情的原委劳神费心。忘掉五万人死于战火,叹口气把报纸搁过一边,在枯燥的日常生活中来上那么点淡淡的忧郁,想想其实一天里什么事也没有,心里何等轻松。

但这不是普鲁斯特的方式。我们从吕西安·都德不经意的议论中看到的,是普鲁斯特完整的哲学,他的这套哲学不单关乎阅读,而且关乎人生:

他读报非常仔细,甚至连新闻摘要都不放过。他的想象和虚构本事实在了得,一则新闻提要到他这儿可以化为一部或喜或悲的长篇小说。

《费加罗报》普鲁斯特每天必读,该报的新闻提要,胆小的人看了,真得犯心脏病。1914年的某个早晨,读者可在报上看到下面这些内容:

在维尔邦涅大街繁忙拥挤的路口,一匹马突然撞上一辆有轨电车的后部,结果电车翻倒,三位乘客受重伤,被送往医院。

在奥贝一家变电站工作的马塞尔·佩热尼先生在向朋友介绍电站情况时,手指不慎碰到高压电线,当场身亡。

当教师的居勒·雷纳尔先生昨在地铁共和国站以左轮手枪对准胸口,开枪自杀。据称雷纳尔先生患上了不治之症。

难道这样的新闻也能生发出悲剧性或喜剧性的小说?居勒·雷纳尔?这位左岸女子中学的化学老师婚姻不幸,原就患有哮喘,又被诊断得了直肠癌,听上去颇似巴尔扎克、陀思妥耶夫斯基,或是左拉笔下的人物。触电身亡的马塞尔·佩热尼呢?他那么热心地向朋友显摆电器设备知识,终以身殉,乃是为了促成儿子的婚事:他那兔唇儿子塞尔吉看中了朋友不穿紧身胸衣的女儿玛蒂尔德。维尔邦涅大街的那匹马呢?它会一个跟头翻上电车,怕是在怀念过去参加障碍赛的好日子,要不就是在为前些天集市上被撞死的兄弟报仇,人真可恶,竟将它兄弟做成了马排——这故事写成专栏小品颇为相宜。

关于普鲁斯特的借题发挥的本事,还有一更严肃正经的例子。1907年1月,他正读报间,忽被一头条新闻摘要“疯狂的悲剧”吸引。出身中产阶级的年轻人亨利·梵·布莱伦伯格“疯病发作”,用厨刀刺死了母亲。他母亲惊呼:“亨利,亨利,你对我干了什么?”双手伸向天空,倒在地板上。亨利随即将自己反锁在房间里,想用那把厨刀割喉自杀,却找不准血管,于是又拿了把左轮手枪对着太阳穴扣动了扳机。但他玩枪也是个生手,警察(其中有一位碰巧也叫普鲁斯特)赶到现场时发现他在自己房间的床上,脸上血肉模糊,一只眼球悬于眼眶外,与满是鲜血的眼窝似断似连。警察向他询问躺在外面的母亲是怎么回事,他未及说完即一命呜呼。

倘若与案犯是陌路之人,普鲁斯特对这报道也许扫上几眼,深呷一口咖啡,便即放过。偏偏他与这位温文尔雅、多愁善感的亨利·梵·布莱伦伯格在几次宴会上见过面,有过几次书信往还,就在几个星期前,还收到过他的信,信中布莱伦伯格询及他的健康,悬想新年二人运气如何,且希望他们不久即能再度见面。

阿尔弗莱德·安布罗、马德莱和那位定居罗马的美女读者或许都会下此判断:对此骇人听闻的罪案,最相宜的文字表述是一二惊叹之语。普鲁斯特则整整写了一篇满满五页纸的文章,将这个眼球悬于眶外的厨房惨剧放到更大的背景上细加探究。他不肯仅仅将此故事看作一桩闻所未闻、难以置信的凶杀案,宁将其视为人性中固有悲剧因素的又一显例,而自古希腊迄今,人的悲剧性恰是西方众多伟大作品的中心主题。在普鲁斯特看来,亨利弑母时的疯狂一如埃阿斯杀心顿起,令希腊羊倌及羊群惨遭杀戮时那莫名的愤怒。亨利就是又一个俄狄浦斯,亨利眼球悬于眼眶之外,俄狄浦斯以取自其母(亦其妻)伊俄卡斯特死时衣上的金扣刺瞎自己的双眼,二者正相仿佛。亨利看着母亲死去想必会感到心痛欲绝吧?这情景让普鲁斯特联想到抱着考狄莉娅尸身痛哭的李尔王,彼时李尔王哭喊道:“她永远去了。她已归于尘土。再不会,再不会活过来了!为什么狗、马、老鼠之类都还活着,你却再无一点呼吸?”当警官诘问奄奄待毙的亨利之时,作家普鲁斯特却感到自己就像《李尔王》剧中的肯特,正在让爱德加别去惊动意乱神迷的李尔王:“别打扰他的灵魂,哦,随他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