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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尔,爱德华得躲起来,然后在冷冰冰的晚餐时间故意带着妆出现。佩里顾先生总是暴跳如雷,一把扔掉餐布,呵斥着儿子,让他离开餐桌,爱德华一脸矫揉造作的表情,十分惹人不快,然后大叫着:“啊,什么,我又做了什么?”但是,没有在笑。

所有的这些面孔,就连他自己的,最后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在一个没有面孔的世界里,还能坚持什么,还能和谁做斗争?他认为这是一个没有脑袋,只有身体的世界,为了弥补,那些身体变到原来的十倍大小,比如父亲巨大的身体。孩童时代的情感像泡沫一样跑了出来,父亲时而令他害怕,时而又笑容满满地说:“儿子,难道不是这样吗?”父亲以成人的相处方式教育爱德华坦诚,或者是让他明白一些道理。他想象力变得贫乏,想象的画面都变成事情本身的样子。父亲总是走在前面,身体的影子扩散开来,占满了所有空间,完全就是画册里的吃人妖魔。还有背影!高大可怕的背影让父亲显得很魁梧,越拉越长的影子,甚至比爱德华还要高,这背影像父亲一样冷漠,像父亲一样轻视、反感爱德华。

以前,爱德华憎恨父亲。现在,这一切都结束了:他们相互都不理睬对方。爱德华的世界崩塌了,因为连恨也没了,还有什么理由能支撑他活下去?他迷失在了这场战争中。

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曾经经历的痛苦又一次在脑海里翻腾起来。每天,阿尔伯特都要出去找工作,很长时间才会回到家。当他想聊天的时候(阿尔伯特总是有很多话),爱德华就开始回想往事。通常是晚上8点左右,家里也不开灯,一点光线也没有。阿尔伯特忙活起来,劲头十足地东拉西扯,像是有说不完的话,说得最多的就是缺钱。他每天都要去一家叫作维尔格兰的商店,那是政府为最贫困的人开设的一家日常生活用品店,物品常常被疯抢一空。他是个很有同情心的人,不是太在意吗啡的价格。虽然常常把钱挂在嘴边,可语气听上去还算是比较高兴,好像开玩笑后短暂的尴尬一样。比如在前线,为了鼓舞士气,人们会说战争是服兵役的另一种形式,一段最终会留下美好回忆的苦差事。对阿尔伯特来说,经济问题会得到解决,这件事只是暂时的,一切都会变好,爱德华受伤的补贴金很快就能缓解经济上的困难,可以养活他了。一个为了祖国奉献自己生命,再也没办法回到正常生活的士兵,一个赢得最终胜利的,让德国人屈膝下跪的士兵……阿尔伯特在这上面总是有说不完的话,反反复复算着复员金、退伍补助、伤残费等等。

而爱德华就在一旁摇着头。

“不,为什么?”阿尔伯特问道。

爱德华心里很确定,不能这样做,他没有填表,更没有递交材料。

“伙计,别担心,我来填。”阿尔伯特说道。

爱德华再一次摇头。阿尔伯特总是无法理解自己的想法,他靠近小板子,用粉笔写下了:欧仁·拉里维埃。

阿尔伯特皱了皱眉头,于是,爱德华站起来,从背包里翻出一张皱巴巴的表格,表格的标题是《领取退伍金申报材料表》,上面列出了委员会审批所需的清单。阿尔伯特注意到了爱德华用红色下划线标明的一些材料:伤残证明原件、军队医院或医务室医疗登记原始证明、遣返档案、住院表等等。

这真是令人震惊。

无论如何,上面写得很清楚了。他们没有欧仁·拉里维埃在113战役中受伤而住院的材料。爱德华·佩里顾的记录很容易就能找到,撤离不久后因伤死亡,接着欧仁·拉里维埃就被转移到了巴黎,但是官方记录的材料很有限,无法证实这些是否属实。爱德华只有死亡记录,没有伤病记录,他以欧仁·拉里维埃的名字转移到了特吕代纳大街的洛林医院。因此,不可能提供所需的材料了。

爱德华已经换了身份,再也没有可以证明自己身份的材料,什么也办不成。

如果说政府深入调查,查找登记证明,最后查出有人动了手脚,改动了文件,那么得到的就不会是退伍金,而是坐穿牢房的待遇了。

战争造就了阿尔伯特这个不幸的灵魂,这次他是彻底颓丧了,感觉到自己受到不公平的待遇,一切都背弃了自己。他心里十分矛盾、慌乱:我该怎么办?从战争结束以来,一天天累积起来的愤怒一次性爆发了出来,阿尔伯特使劲用头撞墙,挂在墙上的那幅马头画掉了下来,玻璃杯从中间裂开,他一下瘫坐在了地上。近两周的时间里,他都驼着背、弯着腰,十分消沉。

爱德华的眼眶每天都是湿漉漉的。不过,他在阿尔伯特面前哭的次数不多,因为在这段时间里,他已经不知流了多少眼泪……爱德华什么都明白,感到抱歉,总是拍着肩膀安慰阿尔伯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