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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秋的一个晚上,他又想起博览会上最后的一幕:黛西带着他共同坐在一辆机动车的司机位子上,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听到汽车发动机的轰鸣声。车子开动后,在大雨中前行,在湿滑的路面上来回穿行。大雨倾盆而下,白色的建筑物上点缀着万盏电灯。

夏天过去了。秋风在树叶中瑟瑟作响,这种声音提醒人们,狂欢正在离去,盛会即将结束。

他们住的房子里现在变得非常安静。尤金很少见到母亲,他并没有离开家,而是由他的姐姐们带着。家里人总会告诫他不要大声嚷嚷。

有一天,甘特第二次来到了这里。葛罗夫得了伤寒病。

“他说他在博览会上吃过一个梨,”伊丽莎把这句话重复了至少上百遍,“他一到家就不停地说自己感觉很难受。我把手搭在他的额头上试了一下才发现他在发烧。‘哎呀,孩子,’我说,‘你到底怎么啦?’”

她的黑眼睛在苍白的脸上显得格外明亮,她的心里开始害怕起来。她噘着嘴,言语里充满了希望。

“你感觉怎么样,儿子?”甘特走进屋内,随口问道。一看见孩子的模样,他的心开始沉了下去。

每次医生看过葛罗夫之后,伊丽莎的嘴就会噘起来,而且噘得越来越高;她试图从医生的只言片语中找到一丝鼓励,然后加以夸大。尽管如此,她的内心却痛苦不已。后来有一天晚上,她突然把自己紧张的面具撕了下来,从孩子住的屋子里疾步走了出来。

“甘特先生!”她压低了声音说,同时噘了噘嘴。她冲他默默地摇了摇头,似乎说不出话来。然后连声说:“他去了,他去了,他去了!”

尤金正在熟睡,有人过来摇了摇他,他迷迷糊糊醒了过来。他睁开眼后发现自己正躺在海伦的怀里。她这时正坐在床上,手里抱着他,神情恐怖且哀戚的小脸紧贴着他。她强忍着自己的情绪,缓慢地说起话来,语气中传达出某种可怕的认真来。

“你想看看葛罗夫吗?”她小声问他,“他正躺在停尸台上呢。”

他想知道停尸台到底是什么东西。家里充满了恐怖的气氛。她抱着他穿过灯光昏暗的走廊,来到前面的一间屋子。隔着门,他听见有人在里面小声地说话。她轻轻地推开房门,明亮的灯光照在床上。尤金瞧了一眼,恐惧就像毒汁一样流过了他的血液。那个瘦弱的身影躺在床上,就在这一瞬间,他忽然想起那张温和、棕色的面容来,想起那双曾经注视过他的柔和眼眸来。犹如曾经发过疯然后又恢复了理智的人一样,他突然想起这张好几个星期不见、差不多已经被遗忘了的脸。他也想起了那份永远也不会再回来的孤独和忧郁。啊,逝者,凭呜咽之风,快归来吧,魂灵。

伊丽莎重重地坐在椅子上,一只手托着脸,扭向一侧。她在哭泣,面相滑稽而痛苦,看上去比平静的悲苦更加可怕。甘特笨手笨脚地想安慰她,但是一看见床上躺着的孩子后,便走到外面的过道里,痛苦地摊开双手,陷入迷茫之中,他不知灾难如何从天而降。

处理后事的人把孩子装进一只大篮子,然后抬走了。

“他才12岁零20天啊。”伊丽莎反复地念叨着,好像这个事实比其他任何一件事都令她难过。

“你们其他孩子都快去睡觉吧。”她突然命令道。就在她说话的同时,她的目光落在本恩的身上。这时候他正迷茫而悲伤地站在那里,露出了老头一样古怪的眼神。她想起了这对双胞胎,他俩前后相差20分钟来到人世,可现在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一想起这个孤独的孩子,伊丽莎的内心便涌起一阵悲悯之情,她又哭了起来。孩子们全都去睡觉了。伊丽莎和甘特在屋子里又多待了一会儿。甘特把脸埋进一双大手里,“我最好的孩子,”他自言自语,“老天爷啊,他可是最好的孩子哪。”

在时钟的嘀嗒声中,两人静静地回忆着这个孩子,内心充满了恐惧与懊悔。由于这个孩子平时一直很安静,加上家里孩子又多,所以他们并没有对他关心过多少。

“我永远也忘不了他那颗胎记,”她低声地说,“永远都忘不了,忘不了。”

过了一会儿,两人都想到了对方。他们忽然觉得现在身处的这个环境既恐怖又陌生。他们想起了群山里葡萄藤蔓环绕的家园,想起了熊熊燃烧的炉火、喧闹、责骂声,想起了他们盲目且曲折的生活,想起了他们如何糊里糊涂地跑到这个遥远的地方来,造成了今天不幸的结局。热闹结束就是死亡。

伊丽莎奇怪她怎么会到这里来。她拼命地在乱如谜团的迷宫里寻找答案。

“我要是早知道,”她过了一会儿说道,“我要是早知道结果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