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脸 3(第2/3页)
于是阿涅丝想:造物主在电子计算机里放了一张有明细程序的小磁盘,随后它就离开了。上帝在创造世界以后,便把它留给被它遗弃的人,听凭他们处置。这些人在求助于上帝时,坠入一片毫无反响的空白之中。这不是什么新的想法。可是,被我们祖先的上帝遗弃是一回事,被宇宙电子计算机神圣的发明者抛弃又是另一回事。在他的位子上还有一个即使他不在仍在运行的、其他人无法改变的程序在起作用。编制电子计算机的程序并不意味着未来的细节都得到详细规划,也并不意味一切都被写进“上天”这个程序里。譬如说,程序并未规定一八一五年要发生滑铁卢战役,也没有注定法国人要遭败绩,只是规定了人类的进攻本性。有人就有战争,技术进步将使战争日益残酷。从造物主的观点看,所有其他一切都是无足轻重的,只不过是总程序中的一些简单的变化和转换游戏;而总程序与未来的预测毫无关系,只不过规定了可能性的范围。在这些范围以内,它完全让偶然性来起作用。
人的情况也可以说与此相同。任何一个阿涅丝,任何一个保罗,都没有被编进电子计算机的程序,只不过是一个人的原型:这个人是从一大批原始模型的普通派生物的样品中抽出来的,毫无个人本质。就跟雷诺公司生产出来的一辆汽车一样,要找到这辆汽车的本体意义之所在,就必须超越这辆汽车,到设计师的档案中去寻找。这一辆汽车和那一辆汽车之间的区别,仅仅在于汽车的序列号。每个人的序列号就是他的脸,是偶然和独特的线条组合。不论是性格、灵魂,还是大家所说的“我”,都不能从这个组合中显示出来。脸只不过是一个样品的号码。
阿涅丝想起刚才那个宣称痛恨热水澡的陌生女人。她来这儿告诉所有在场的女人:一)她喜欢出汗;二)她非常喜欢骄傲的人;三)她蔑视谦虚的人;四)她喜欢冷水淋浴;五)她对洗热水澡深恶痛绝。她用这五根线条勾勒出了她自己的形象,她用这五点定义说明了她的特性,并把她自己呈现在大庭广众之中。她不是谦虚地(再说,她也曾说过她蔑视谦虚),而是像一个女战士那样把自己呈现在大家面前。她使用了一些感情色彩强烈的动词:我热爱、我蔑视、我痛恨,就好像她已经下定决心要寸步不让地保卫她自画像上的五根线条,保卫说明她特性的五点定义。
“这种激情是从哪儿来的呢?”阿涅丝在问自己。她想:我们这些人一被打发到这个世界上来以后,首先必须和这个偶然性的巧合,和这些由上天的电子计算机安排的意外成为一体;这个东西(在镜中对着我们的这个东西)千真万确就是“我”,没有什么好惊奇的。如果我们不相信脸表达了这个“我”,如果我们没有这种最初和最基本的幻觉,我们也许就不能继续生活下去,或者至少不能继续认真地活下去。使我们和我们自己成为一体还不够,还必须满怀激情地和生与死结成一体。因为如果要使我们不在我们自己眼里显得像是一个人类原型的不同的变种,而像是一些具有独特的、不可互换的本质的人,这是必须具有的惟一的条件。这就是为什么这个年轻的陌生女人不但感到需要描绘她的肖像,还感到需要同时向所有的人显示这张肖像包含有某种完全是独有的和不可代替的东西,为了这些东西,值得她进行斗争,甚至献出生命的原因。
在闷热的蒸汽浴室里呆了一刻钟以后,阿涅丝站起来走过去跳进冰冷的水池里浸了浸,随后走进休息室,躺在其他女人中间。这些女人在休息室里也没有停止唠叨。
一个问题在她脑子里盘旋:人死了以后,电子计算机编好的又是怎样一种存在程序?
有两种可能。如果造物主的电子计算机的活动范围仅仅限于我们这个星球,如果我们的一切都取决于它,而且只取决于它,那么我们在死后所能期待的只能是我们活着时已经认识到的东西的一种变化;我们只能遇到一些相类似的景象和相类似的创造物。死后我们将是孤单的还是将成为群体中的一个呢?唉,孤单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我们在活着的时候就很少有孤单的时候,何况在死后呢!死人比活人不知要多多少倍!根据最好的设想,人死后的处境就像此时的阿涅丝置身于休息室里一样:到处都可以听到女人们的没完没了的絮叨。永生就像无尽的喧闹一样,说句实话,我们还可以想像得更糟糕些。可是一想到死后也还是这样,无休止地听这些女人唠叨,阿涅丝就已经有足够的理由要不顾一切地活下去,尽可能延迟死亡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