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皈依（第20/21页）

白天，上面突然下来一伙子人，在青羊湾的几个村队视察了一大圈，最后一站才风风火火来到我们羊角村。事先也没有接到任何通知，三炮正在工地上指手画脚，弄得他有些手忙脚乱，因为这些天三炮尽忙着自己盖房子的事了，根本没顾得上的这次突击行动。

部长是新事物，新头衔，人却是个熟人，老面孔。大伙一见面才知道，就是过去曾来过几次我们羊角村的那个朱队长。如今部长就是整个青羊湾的大当家，神气得可想而知。

部长好不容易从很一辆破旧的吉普车里钻出来，身体好像比以前来的时候更矮更胖了，肥墩墩地喘着热气，由三五个陪同引领着，有两个人在旁边不停地给扇着扇子。即便如此，部长走路还是一挪一挪的，很艰难的样子，远远看去像一只肉乎乎的圆球在烟尘中慢慢滚动。他们最先看见村口的那几只很扎眼的哨望亭——亭子上早已经没人站岗了，完全成了聋子的耳朵。矮个子部长双手卡着腰说：

“尽他娘的胡日鬼！一再说不要搞这些名堂嘛，又不是战争年代！”

部长当即就责令将那些违章建筑统统拆掉。然后，一行人趟起厚厚的尘土，浩浩荡荡来到我们的队部前。这时三炮才得到消息，慌急慌忙地跑过来，见到老朋友，他满脸堆着笑容，想扑上去跟人家握手寒暄。没想到却被部长的两名亲随给远远挡开了，有人上前例行公事地给三炮搜了搜身，确信没有任何危险，才允许他到部长跟前搭话。矮个子部长正一眼一眼瞅着队部前的那片死湖，其实他是想借这个机会好好喘喘气呢。见三炮过来了，部长才不满地将目光从死寂的湖面上收回来。

“羊角村的动静忒大，你们都好好瞧瞧，现在搞成个啥烂杆样了！这家伙也真敢折腾啊，又修炮楼又开湖的，就不怕群众你的造，反让你吃饭的买卖搬家？”

三炮顿时冒出一身白毛汗来。三炮本来要详细汇报那晚飞机撞到星星的怪事，可他刚一开口，就被部长硬生生顶了回去。

部长说：“啥星星月亮的？你昏头了吧，整个青羊湾也没有见过见一个飞机影子，难道你小小的羊角村还要造飞机大炮搞复辟不成！”

三炮吓得脸色发紫，半天才结结巴巴说了一句话。

“部长部长……先消消气，请到屋里坐下来喝杯茶……缓一缓慢慢说么。”

“慢？我们干事业要只争朝夕，一刻也不能慢！”

然后，部长像教训孙子一样指着三炮的鼻子：

“反正老子给你三天限，马上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整改过来！你瞧瞧这村里弄得跟猪窝一样脏，到处灰头土脸的，连条象样的路也没得走，汽车硬憋在外面，吭哧半天也开不进来。同志啊同志，不要站着茅坑不屙屎，有屎屙出来，有屁放出来，这样对大家都有好处嘛。”

三炮一连声地称好好好，把头点得如捣蒜。临了，部长又郑重地下达了一条指示。

“同志们啊，一手抓整改，一手抓劳动，整改劳动两不误，到啥时候这都是死理啊！听说羊角村前一阵子烧了秋粮，还闹出了人命，影响很恶劣嘛！” 说着，矮个子部长猛不丁伸出粗短的胖手指，狠狠戳了戳三炮的脑门。“我看到年底你是让老百姓吃风喝烟呢，还是能把他们的屁眼一个个塞住！他娘的你简直是个酒囊饭袋！你还能干球啥，干脆回家干老本行，杀猪算了！”

三炮又结结实实地出了一身冷汗，衣裳湿漉漉的像布带子拧紧捆在身上。

“我糊涂我混蛋……我辜负了上面的栽培！”

三炮跪在地上噼里啪啦扇自己耳光的时候，部长带着人头也不回地消失在烟尘弥漫的村街中了。三炮隐隐感到了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惶恐。形势急转逼人，三炮有些惶恐起来。

这天夜里，三炮躺在那张宽大的松木床上做了一连串的梦。

三炮梦见了金光遍地，梦见羊角村的所有尘土和泥巴全部变成了金银财宝。他还梦见了古代皇帝华丽的宫殿，和三宫六院七十二姘妃在他眼前晃来晃去，她们个个长的像鲜花一样好看，都在冲他笑，他也跟着一起傻笑。但他追不到她们，因为这些妃子不光长得漂亮，而且个个都有一对翅膀，像嫦娥那样会飞。

后来三炮又梦见了自己突然从皇帝的宝座上骨碌下来，正好跌进一摊湿乎乎的烂泥塘里，他怎么也爬不起来，然后他发现自己的两只手还有两只脚，全都变成了猪蹄子，只能在烂泥塘里乱刨乱蹬。他再伸手一摸，两只耳朵也变得又宽又长，跟戏里的猪八戒一样，一副肥头大耳的丑陋嘴脸。三炮想喊人，喉咙却发出猪挨刀前的那种吱吱的怪叫声……梦还没有完全醒来，三炮就被一伙子人从被窝里薅起来，重重地扔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