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新队长(第3/28页)

这种时候,大伙心里都默默地流起苦涩而又悔恨的液体来。由此及彼,先己后人。他们立刻绝望地联想到,虎大也许再也不能回到我们羊角村了,他将成为大伙下一次集体回忆的一个故人了。这样想着想着,有一个女人竟然带头失声痛哭起来。女人一哭,很多人就再也不能忍住悲伤的眼泪,刚才还只是默默流淌在心里的东西,此刻全都一股脑地从人的眼眶里哗哗地喷涌出来。豆大的泪滴落地的声音乒乒乓乓的,跟下雹子似的。大伙全都沉浸在一种无比巨大的哀伤的漩涡中了,有些人还没有完全弄清楚哀伤的具体根源,也都毫不顾忌地跟着别的人痛哭流涕、捶胸顿足,仿佛不这样做,会被其他人看作是无礼和落伍。

领头放声哭泣的女人不是别人,她就是我们村的寡妇牛香。牛香的哭声完全是那种爹死娘嫁、男人遭灾、娃娃掉井的哀痛,是发自肺腑的,也是感天动地的。牛香不光哭,嘴里还念念有词,像老戏里的怨妇那样昏天地暗咿咿呀呀地一通哭诉。她哭自己如何如何命苦,男人如何如何走得早,哭自己拉扯几个娃娃长大多不容易,哭老天爷有多不公平,哭她这些年守寡的种种艰难和孤独……哭到最后,她竟转啼为笑,还用手撕乱了自己的头发,扯开了脖颈上的两粒扣子,露出三角形的一块胸脯,那里发出的白光刺人眼目。她人却疯疯癫癫地拨开大伙直冲到苟文书跟前,一副冤有头债有主的理直气壮。

苟文书早被眼前的离奇的情形怔住了,他完全不明白大伙的哭声和眼泪从何而来。而寡妇牛香这时已经扑到他面前了,苟文书想躲开早就来不及了。牛香披头散发的模样,让他感到战战兢兢,苟文书顿时吓得惊叫起来:

“你……你你……你到底想干啥?”

牛香肯定要干点什么的。这是显见的事实。她已经迫不及待地上前,一把揪住了苟文书的一只上衣兜盖,使得对方的一只胸脯在众目睽睽下急剧增大并尖挺着朝前凸出来,仿佛那里突然间生出了一只巨大而有毒的肿瘤。可是,没等牛香把她心里想干的事情做出来,就被忽然从一边闯过来的一只黑影子给挡住了。不光是挡住,黑影飘过来后就展开巨大的双臂,一下子就把牛香给架了起来,然后像扛一捆干秫秸似的把她架走了。

与此同时,随着刺啦一声脆响,苟文书又大吃了一惊。他上衣的那只兜盖被彻底撕脱了——女人被架走的时候并没有松开她的那只手。苟文书已顾不得这些,惊弓之鸟样地乘机抹了一把额头的虚汗,看着消失在眼前的那只黑影,一种感激涌上心头,他想了想才磕磕巴巴地说:

“散,散了吧,大家都散了……回家去吧。”

但是到第二天清早,苟文书兑现了他说过的话,就像昨晚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他毅然准时地敲响了上工的钟。钟声还是跟头天傍晚一样,轻描淡写地响了几下,可是连一只鸡都没有吵醒。

苟文书整个晚上都在跟瞌睡做着顽强的斗争,他试图能找到一种行之有效的办法,而使他自己在夜晚快速进入梦乡。散会以后他赶紧上床,这之前他先拉好了黑布窗帘,又反锁了房门,在门背后顶了一把锄头——生怕有人夜里来打搅。他用被子严严实实地蒙住自己的头脸,直到感觉快要窒息的时候,才稍微揭开被角,大口大口喘几下气,之后又把自己义无返顾地蒙在臭哄哄的被子里(这里面始终夹杂着虎大跟寡妇牛香一次次疯狂之后留下的迷乱气息),连放屁的时候他也没有再把头脸露出来。这样似乎适得其反,瞌睡并没有如期而至。在被子里一口气窝了两个来钟头,浑身都湿透了,大汗淋漓,皮肤烧烧地烫手,可人就是没有丝毫的睡意。

苟文书只好爬起来,因为再这样躺下去,他担心自己快要被活活地憋死了,关键还有那种古怪的气息,很容易让他想入非非。实在没有办法,他盘着腿跟和尚打坐那样,在床上一坐就是一个半钟头,心里默默地数着阿拉伯数字,从一到十,从十到百,再从百数回到一,这样数了一遍又一遍,他尽量不让自己去思考任何有意义的问题。他数过的数字加起来,大得足以让整个青羊湾的人感到震惊,可这样数来数去的结果却是,脑子越来越清晰了,连过去被自己亲手捏死过的一只蚊子或苍蝇,都清清楚楚地浮现在眼前:那些小东西的翅膀和爪子一刻不停地在脑子里动来动去,像是要让他偿命似的不肯罢休。还有,他过去学过的算术公式和各种运算口诀都不期而至,它们像一只只黑色的精灵一样钻进他的脑子里,最后搅得他快要忘记了数数的事,而是一门心思开始背诵那些跟数数毫不相干的东西。后来,他的大脑竟又对“勾股定理”情有独衷了,他通过勾3股4的平方和等于弦5的平方,从而轻易地找到了从我们羊角村到达他的故乡最神奇的一条捷径:如果按这条路走下去,他会在天亮以后站在自己的老娘面前,可问题是,这条路千百年以来一直被一条滚滚大河所阻隔着,他根本不可能穿越。所以,他又发现任何定理跟现实之间都存在着不可调和的矛盾和差距,或者说,生活永远不可能存在定理中的那种理想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