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祸端(第3/14页)
刚才秀明老师来过两趟。头一趟来的时候他还没有回来。她实在放心不下。她再来的时候,从家里端来一海碗揪面片,上面漂着一层辣椒油,红艳艳的,看着人心里暖融融的。可他哪有啥胃口,以往他跟娃子怄气或动手打了他,娃子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跑得没影没踪的。
秀明老师的脸色很难看,眼睛还是红的,进屋就问他人找到没有。
他也赌气横横地说:“我还要忙着干活,没闲工夫管他。”
秀明老师就气气地走了,临走撂下一句话:“这回我算知道了,娃子到底不是你亲生的。”
他知道她话里有话。秀明老师打小就疼这娃子。可以说没有秀明就没有娃子的今天。没有秀明老师夜夜来给娃子喂奶吃,那小狗日的早就没命了。所以,他打心眼里是感激秀明老师的。但是,男人的感激永远埋藏在自己心底。男人的腹量很大,大得就像我们青羊湾的土地一样,什么东西都能种下去的,可种下去的东西却不一定马上就能开花结果,有的东西即便种下去了,却永远也获得不了女人意想中的收成。土地也会骗人。土地骗人,人的肚子就跟着受罪。同样,男人也会说谎。男人说谎女人就跟着哭鼻子又抹泪的。男人说谎是因为不想把自己内心真实的想法和感受告诉旁人,特别是,告诉给一个曾经帮助过他度过难关而他自己却又无时无刻不对她充满感念的好女人。
作为一个丧妻多年的光棍汉,他的这种感激也许还有别的东西在里面。感念这东西,在一个人心里藏得太久了,也会生根发芽,也会变成别的什么东西。有时感念更像醇酒,时间长了自己会往出窜味儿,挡都挡不住。还有一种东西埋藏的比感激还要深。这种东西有时候只能深藏在自己心里,不能说出口,有时候即便是稍微那么想想,都不可以,想一想都是一种罪过。这种东西最好是永远藏在自己心里,直到生老病死。问题是,这种东西他不说出来,谁又会知道呢。
秀明老师走了老大时辰,他依旧独自一人咂摸着她刚才说过的话。想起来秀明也真算是个苦命的女人啊!嫁给那样一个驴脾气男人,一年四季又不着家门。秀明后来好容易怀上了一个娃,算是有个指望了,可生下没过半岁偏偏染上肝炎殁了。但对红亮来说又正是上天的一份恩赐,那时候红亮也刚刚生下没几天,殁了娘的娃可怜,没有奶吃的娃就更可怜了。那阵子要不是秀明肯主动来家里喂奶,他真不知道该咋办。从这个意义上说,娃子的事秀明是最有发言权的。秀明之所以撂下了那句气话,可见她把娃子当自己的亲骨肉和眼珠子看待呢。
想到这里,他再也坐不住了,又急急火火跑出了家门。冬夜又黑又冷又漫长,让人上哪里去找这个小狗日的啊!他这样一路凄惶地顺着村巷跑下去,四处喊寻,心急如焚。那些早年的旧事,又开始在他脑子里汹涌地浮动起来。
那年正赶上倒春寒,天气冷得出奇,眼见都三月底了,外面照旧滴水成冰。缸里没有粮,地里空芜一物,树叶还没生出来,就被饿肚子的人把芽儿捋去了,树皮也都齐腰被剥个精光。他没有办法想,只好跟老讨吃似的,白天抱着崽娃,从东家出来,就钻进西家的院里。老远闻见哪里飘来一股炊烟,就顺着那烟味一路颠颠地赶过去,哪怕是十里八庄也是在所不惜的。去别人家常常赖着不肯走,一待就是多半天,崽娃又在他的肩膀头上哭闹个不停,吓得别人有东西也不敢拿出来当着他面吃。当然,总会有心肠软些的女人。她们从自己牙缝里挤出两勺热面汤,让他们爷俩趁热喝下去。有时,也会将一小块干馍或两只麻雀卵样大小的鸡蛋,偷偷塞给他带回家去吃。遇到这种情况,他恨不得当即跪下给人家磕响头呢。
他听说秋上给各个生产队拨下来的一点粮食还有剩余,那是备着青黄不接时救急用的。村里有民兵,手里配了几杆鸟铳和步枪,白天夜里轮换着站岗,看守库房重地。那天夜里,他把崽娃丢在家里,自己铤而走险,偷偷去爬库房的后窗子,不去没法子,家里没有一颗熬粥的米,崽娃哭得叫人心慌。结果让民兵逮个正着。第二天,他被推推搡搡地押到库房门前。民兵给他身上缠着几道麻绳,双手也倒捆在后面,头发胡子稻茬子似的横横竖竖,脸、脖颈和胸膛上尽是发黑的血迹,裤裆间耷拉着一片破布,卵蛋子和黑黢黢的阴毛时隐时现,下面还光着脚板。
有几名社员代表当场被虎大领进库房,结果他们无比震惊地发现,几只空麻袋行尸走肉般躺在灰尘密布的墙角下,毫无生气,而大伙儿盼望已久的救济粮却连一颗也没有了,剩下的只是几只空瘪瘪的麻袋。社员代表们顿时傻眼了,嘴角抽搐着,两腿发麻,差点要栽倒在库房里。消息一经传出来,一村男女老少的眼瞳里都充满了血红,瞪圆了双眼,一时间恶狼一样从四面八方凶猛地朝他扑上去,恨不能把他撕碎当粮食吃了。大伙纷纷上前连吐口水带咒骂,后来干脆都脱了鞋,捏在手里用鞋底子使劲抽他耳刮子,他们嚷着叫着哭着闹着,非要让他把那些命根子一样金贵的粮食全部吐出来。一层人打累了骂累了刚退下去,另一伙人又团团围攻上来。他们比先前的社员更有经验和战斗力,七手八脚地将他衣裤扒光了,用雨点样的拳头捣他裆里垂下的黑黢黢的两只卵蛋,他们三下五除儿便将他摁倒在地上,用脚踩,用指甲抓,再用拳头抡砸。但还是觉得不够解恨,索性把他压在屁股下面,使劲往他的头脸上屙屎放屁。所有的人都一哄而上,人墙似的倒摞在他身上,简直臭气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