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头鹰通信(第2/3页)
“您好像很累了,休息一下吧。”
但我说:“不,我不要紧。反倒累的是你们吧。”
引来哄堂大笑。我已疲累不堪,但依然硬撑下去。这一点和你一样。
于是大家坐着休息十分钟后,我将座位移到学生当中,等候大家发问。
“刚才您提到书写幼年时代的事,要变成小孩的心来写,这很难吧。所以身为作家还是会以成人的心思铺陈吗?”这个问题问得真好。
“不,关于这件事,我倒是很放心。因为我到现在还是小孩。”大家都笑了。我并非有意逗大家笑,只是认真说出我的悲叹。
由于发问并不踊跃,迫于无奈,我只好像独白般说了很多话。譬如人们为何非得说“谢谢”、“对不起”之类的客套话。觉得该说的时候,人们认为一定要说,不说就无法互相理解,这是很扫兴的事实。卑屈并不可耻。一般称为“被害妄想”的心理状态,也未必是精神病。自制、谦让是一种美,但一脸满不在乎的国王也很美。哪个比较接近神?这我就不知道了。
我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说了很多,也谈到罪恶感。不久,委员起身说:“那么,座谈会到此结束。”这时,一种宛如在说“搞什么嘛”似的无奈又安心的笑声,在观众席蔓延开来。
我的任务就这样完成了。不,晚点还得和自愿陪同的学生,一起去街上的“意大利轩”西餐厅吃晚餐,之后才能真正自由。演讲结束后,我在掌声中离开会场,来到微暗的校长室,和班导师聊了一下,收到一个用红白花纸绳系得漂漂亮亮的纸袋。走出校门时,看到五六个学生呆呆地站着门边。
“我们去看海吧。”我主动开口,径自走向海边。学生们默默地跟上来。
日本海。你看过日本海吗?黑色的水,结实的浪。佐渡岛,犹如卧牛 (4) 般悠哉地横躺在水平线上。天空低霾。那是无风静谧的黄昏,但天际飘着朵朵乌云,一片阴郁景象。此时我也颇能体会芭蕉吟唱“荒海啊,天河横佐渡”的伤心。但这位老爹是很狡猾的人,说不定是在旅馆轻松惬意地做了这首诗,不能轻易相信。夕阳逐渐西沉。
“你们看过旭日吧。旭日果然也有这么大吧。我还没看过旭日呢。”
“我爬富士山的时候,看过旭日上升的景象。”一位学生回答。
“那时怎么样?也有这么大吗?像这样宛如血在沸腾颤动吗?”
“没有,好像有点不一样。没有这么悲怆。”
“这样啊,果然不一样啊。旭日果然是伟大的,而且是新鲜的。落日就有点腥味,一种疲倦了的鱼的腥味。”
沙丘慢慢暗了下来,远处可见点点的散步人影。但看起来不像人的身影,比较像鸟。据说这片砂丘逐年遭海水侵蚀,已经往后退了许多。这是灭亡的风景。
“这个好,会是我难忘的回忆之一。”我装模作样地说。
我们告别海边,走向新潟市区。不知不觉中,我后面已经跟了十多个学生。新潟市区有一种新开发地的感觉,但到处可见老旧废屋,连拆都嫌麻烦地被搁在那里。看到这幕景象,会让人有种不可思议的文化感,意识到这是明治初期繁荣一时的港口,连我这种迟钝的旅行者都看得出来。进入巷子后,路中央有宽约十米的河流。大部分的巷子里,都有这种河流。水流缓慢,慢到让人看不出流向。很像大沟渠。水很浊,看起来很不干净。两岸一定有成排的柳树。柳木很大,比银座的柳树更像真正的柳树。
“俗话说,水至清则无鱼。”我又开始说无聊话,“不过水这么脏,鱼也待不住吧。”
“有泥鳅吧。”一位学生答道。
“泥鳅?怎么,这是笑话吗?”他是想说柳树下的泥鳅 (5) 这种俏皮话吧,但我不喜欢这种无聊笑话,而且年轻学生开这种无聊玩笑而扬扬得意的心态,我也觉得很窝囊。
我们到了“意大利轩”。这家餐厅很有名。你或许也听过这家餐厅,据说是明治初期一位意大利人开的。二楼的大厅,挂着这位意大利人穿着绣有家徽和服的巨幅照片,看起来很像葡萄牙海军士官莫拉艾斯 (6) 。据说他以外国马戏团的团员身份来到日本,被马戏团抛弃,后来发愤图强在新潟开了餐厅,而且相当成功。
我和十五六个学生,以及两位老师共进晚餐。学生们说话也愈来愈放肆。
“我原本以为太宰先生是更离谱的人,想不到还挺正常的嘛。”
“生活上,我尽量过得合乎常理。因为苍白忧郁,反而显得俗气。”
“您不觉得摆出作家的样子生活是一件坏事吗?我想也有人渴望当作家,但却忍耐去做别的工作。”
“这刚好相反。应该说做什么都做不来,所以才成为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