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督教女孩与佛教女孩的相逢(第2/14页)
要待上一晚,古阿霞首先想到的是去找兰姨。
他们穿过市区。城已四月,处处怀春,高耸入云的面包树吐出棒状花朵,苦楝花在幽幽小巷争妍,落花积在人行道砖缝。像鬼头刀鱼而被邦查人呼之的美仑山,任海风吹拂着阴影肃然的树叶。古阿霞是记得的,记得那些琐碎街景:小巷边长满青苔与凤尾蕨的墙,雀榕缠勒的砖墙是麻雀的旅馆,屋顶的杂草从防水柏油缝钻出,阶梯上布满的大叶榄仁树的种子在腐烂后露出了果核,那是不久之前的记忆。
他们进入小巷,来到厨房后门。那有个新来的洗菜小妹,穿国中制服,把脸盆置在两腿中挑菜,抬头愣看着古阿霞。
兰姨穿着围兜、拿锅铲跑了出来,看见脚踏车上大包小包地挂着东西,以面对“浪子回头”的心情说:“回来就好,快,先吃点饭再说。”
“我借住一晚,明天就走。”古阿霞说大声些,好给洗菜女孩撇除“我是回来抢饭碗”,因为看见她眼中的愁虑。
“这又不是旅馆,不怕你住,也不怕你吃,回来多住几晚。”
“兰姨,你先忙,忙完再聊。”
接下来时间,古阿霞蹲在脸盆旁,帮忙清洗菠菜与花椰菜。帕吉鲁没事找事做,将脚踏车上的书卸下又捆回去,然后从书籍中找到一本泰戈尔的诗集,字少的书他读上几行也不耐烦了,带着黄狗出去逛街。
古阿霞跟洗菜女孩聊几句,刺探餐馆近来的讯息,无大事,琐事多得令人听了渐渐无感,便问起女孩身世。洗菜女孩说她举家从光复乡搬来谋生,父亲随荣工处在大浊水溪八太岗矿场开炸大理石,右眼被碎石击瞎,从此她放学后得打工分担家计。洗菜女孩抬头,虔诚看着古阿霞,说她可以放弃学业与青春,只要这份工作,原以为古阿霞是回来挤走她,这下安心了。古阿霞善于安慰人,表明刚从苏澳坐船过来,明日去募款,不打算回餐馆叨扰过久。
“明天,我就回摩里沙卡,比较习惯那里的山地气候,”古阿霞说,“从来没想过要回来。”
餐馆的每个流程都有人负责,除了洗菜,古阿霞的帮忙都遭回拒。一旦她表情失望,大家又丢给她个无关痛痒的工作打发时间,像是打苍蝇、到贮藏室拿酱油、洗抹布,或者把挂在窗户上的老丝瓜瓤去皮去籽当菜瓜布。当古阿霞有种不属于此的感觉时,兰姨端了两碗饭来,上头铺了酒糟香肠片、炕肉与高丽菜,白饭下还藏了颗卤蛋。
“那个哑巴呢?”兰姨才问,又转话题,“你先吃吧!吃完后我带你去教会找王牧师商量。你募款募到别人那里,好像我们教会都不管你。”
古阿霞愣了一下,果然女人堆没有钻不出去的秘密。她知道,如果自己的教会能帮助,可以一试。她肚子快瘪到底了,不等帕吉鲁,做完谢饭祷告,很快扒完饭。她把空碗端入厨房,去把帕吉鲁揪回来,抱怨这家伙出门竟忘了时间回来。
近30平方公里的花莲市,繁盛区在中正路、中山路、中华路汇聚的三角地带。古阿霞在附近转了两圈,萌生了恐惧,要是那家伙偷跑回摩里沙卡,她要跟回山上?还是待在这?疑虑越糟,脚步也越匆促,她甚至撞到几位兴致极好的游客的肩膀而没道歉。这时的天色暗了,很难凭路灯看得到远在街尾是否有那口大木箱了,或者说,总有疑似的暗影。
她灵机一动,想起帕吉鲁提过的,凡是他入城会到火车站,寻觅马庄主所提的一种古典的日本时代超级特快车。她还没走到火车站,一群从后追来的小孩超过她。小孩们情绪沸腾,嘴巴掀个不停,边跑边讨论如何“暗杀”杀刀王的伎俩。她进入车站广场,老远看到上百人在面包树下箍圈子观戏,场边有香肠摊叫卖。
古阿霞看出来哪不对劲,这不是杀刀游戏,是杀红了眼。每个人都想赢帕吉鲁,这到底怎么了?答案很快揭晓,现场在赌钱。有个单脚少年带来一群小孩,他们是搭公车来玩的太鲁阁禅光寺育幼院孩子,成员多半是开辟中横而殉职荣民的子女或原住民孤儿。跛脚少年长年撑拐杖的右肩耸得像是树瘤,脚上的布鞋补了粗绳,他挤进人群时,惹得旁人抱怨“跛脚也肖想赢钱”。杀戮的祸源是赌钱,古阿霞有些愤怒,这风靡花莲的游戏生锈了,沾满铜臭,旋即了解帕吉鲁这样做的目的再清楚不过了──筹募复校基金。
很快地,场上传来欢呼。一位男人输了,掏出十元放入面包树下倒掀的探险帽。硬币的碰撞声响起,群众的激动呼应了布袋戏藏镜人的口头禅:“别人的失败就是我的成功。”接下来上场的人有机会赢得帽里所有的钱。不过他们都等待时机,等体力耗减的帕吉鲁露出疲态后反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