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构之春 下旬(第2/10页)
——年龄?
——十九岁。正好犯太岁。好像注定就会出什么事。真是不可思议。
——身材娇小吧?
——对,但是足以当模特儿。
——怎么说?
——全部都比人家小一号,如果把照片放大,肯定会表现出几近完美的协调感。双腿修长如花茎,皮肤冰冷得恰到好处。
——不见得吧。
——绝无夸张。关于那个人,我绝对不会说谎。
——毕竟以前被你骗得太惨了。
——这倒是意外。不过,的确如此。我在二十一岁那年的冬天系上窄腰带盛装打扮去银座玩。那晚,女人跟我回到我的住处,问我叫什么名字,那时候,旁边正好有海野三千雄这个人的创作集,于是我顺口回答:海野三千雄。女人似乎以为我三十一二岁,还以为是小有名气的人呢,她说着肩膀一垮,唉声叹气。我从未像那一刻如此渴望出名。喉咙干渴,几乎冒出黑烟燃烧般渴望有名。说到海野三千雄,有段时间在文坛号称最年轻,也写过不错的小说。自那夜起,我除了穿学生服时,其他时间无论去何处,都不得不坚称自己是海野三千雄。一度,因为当冒牌货,令我不安得彻夜难眠,可是,却又不肯停止扮演冒牌货,反而一心一意只想着如何成为无懈可击的完美冒牌货。真是不可思议。
——真有意思。你继续说。
——若只是春风一度的女人,充当海野三千雄倒也无所谓,可是一而再、再而三见面后,我开始感到憋屈,独自闷闷不乐。后来,女人似乎会浏览报纸的艺文版,还说什么:今天有你的照片呢,看起来一点也不像你,你为什么要那样皱着脸?害我都被朋友笑话。
——是你以前在搞什么政治运动那时候的事吧?
——对,没错。文化运动不合我的性子,我认为没有比无产阶级小说 (24) 更天真的东西,因此我远离学生,专心做地下工作。有一次,我高等学校时代的老友,战战兢兢坐在某会议的末座,想到这一带所有的地区行动队长都要来,不禁亢奋得颤抖,就连出席那场会议的工读生们都有点兴奋,全场闹哄哄的。我那位以某个小地区代表身份出席的友人,恍如身在梦中,之后一秒不差地传来踩上楼梯的脚步声,一个身材修长的男人边打招呼边走进来,他的脸孔起先太耀眼,看不清楚,但是仔细一看,那个戴金边眼镜露出浅笑的男人,毫无疑问,就是我。对,就是这个我,他到现在还常说,难以忘怀当时的喜悦。他说简直乐得升天。当然那时,我们只是以眼色互表笑意,彼此都假装不认识对方。从事那种运动,每天被人追捕,忽然在自己的阵营意外发现老友的脸孔,再没有比这更欣喜的时刻。
——亏你没被逮到。
——笨蛋才会被抓。而且,就算被抓,只要一星期左右便有办法脱身。后来,我被指为间谍云云,令我心生厌倦,一心只想着逃离同伙。当时,每晚,我都住在帝国饭店。同样是以作家海野三千雄的名字。我还定做了名片,从此饭店给海野老师邀稿的电报、限时信、电话,全都是我自己发的。
——做那种事很不愉快吧?
——把本该严肃的生活,刻意丑化、玩弄,的确不愉快吧。你说得对,但当时,如果不那样做,我恐怕会因三十种以上的原因自杀。
——可是,就连那时,你也还是殉情自杀了吧?
——对,女人来帝国饭店玩,我随手给了五圆,那晚,女人就在我的房间过夜了。然后,那天深夜,我在不经意间脱口说出,除了一死了之,别无去处。就是那句话,似乎深深打动了女人,于是她说她也要死。
——听起来,那等于是你一吆喝她就回答一起死吧。领会得非常快。好像不只是你们才这样喔。
——好像是。我的解放运动,若说是身为运动先知先觉者为了自己的名誉而战也不能说不是,那样子,在渐渐出名后,也会比较有趣、有看头,但是出现了间谍说之后,不久我便失势了,总之,我灰心了。
——那个女人,后来,怎样了?
——女人在投宿帝国饭店的隔天就死了。
——啊,是吗?
——是的。在镰仓海边服药后跳海自杀。我忘记说了,那个女人,算是知识分子,很会画人物肖像画。她的心性高洁,因此画出远比真人美丽好几倍的脸孔,而且必定会添上几句带有秋风断肠那种惆怅的诗句。她的画精确捕捉到真人的特征,而且是高贵的。从今年正月起,我好像就染上这种爱哭的毛病,真是伤脑筋。之前也是,看了《佐渡情话》这出浪花节 (25) 电影,实在忍不住,终于放声大哭,隔天早上,在厕所看到那出电影的报纸广告,忍不住又失声呜咽,令家人惊诧不已,最后大笑,家人说以后再也不能带我去看电影。算了。还是继续往下说吧。那是十年前的故事。当时,为何我会选择镰仓自杀,长年来一直是我的疑问,昨天,真的是直到昨天,我才终于明白。我念小学时,才艺表演会上,曾经朗读过镰仓的名胜景点,那时候,我一再练习,几乎已可倒背如流。那篇文章,叫作《七里滨的沿海》。想必年纪虽小,却已对那片风景心怀憧憬,烙印脑中,成了潜意识,所以才会以那趟镰仓之行的方式表露出来吧,想到这里,我对自身感到心疼。在镰仓下车后,我把身上的钱连钱包全部交给女人,女人窥看我豪华的钱包,哎呀,只有一张钞票?她小声嘀咕,我忘不了当时有多么羞愧。我变得有点胡闹,即便如此,我还是故意虚报五岁说:其实我二十六岁。女人说,才二十六?她那黑多白少的大眼睛瞪得滚圆,然后屈指细数,一边笑着说,糟糕,糟糕,一边朝我缩脖子,不知她那是什么意思,事到如今也已无从问起,但我始终耿耿于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