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旅途(第9/23页)

小儿子大发雷霆之后的第二天早上,她拎着购物袋外出,碰巧来到繁华主街,遇到红绿灯。等待的时候,她注意到一个年轻女子,推着婴儿车朝北走去。这个姑娘,大约十九岁光景——和她生头胎时的年龄相仿——穿了条短裙,暗红色头发乱蓬蓬的,一双绿眼睛,神情泰然,但看着就像一个假扮妈妈的小姑娘。她一手推着婴儿车,一手拎着装满杂货的大袋子,像个女海盗一样阔步朝前。凯特把目光瞧向别处,看着其他人。整条大街仿佛一下子全是年轻女子,没结婚的,带婴孩的都在走动,显得那么悠游自在,无拘无束——是的,正是从她们的步态,可以看出这一点——自信,而这个恰恰是她,凯特已经丧失的东西,因为她太在乎别人的看法,知道自己的行为会造成什么后果。

她尽可能坦诚公正地承认那些年轻女子的优势——把自己和她们对照,是件痛苦的事儿——然后看了看她同龄人的步态和脸庞。她们之间存在二十年的差距,要让这些勇敢的脸上显现谨慎和多疑,需要那么长的时光。否则她们就得没有脾气,傻乎乎,逆来顺受,善良到没有一点儿防范意识,如同虚弱的笑,似乎笑声一止,泪水便滂沱而下。她们走路的样子,好像四肢的运转速度被放慢,因为害怕被什么东西困住,担心撞到什么东西,仿佛周围都是看不见的敌人。

凯特整个早上在那条拥挤的长街上,慢慢地逛来逛去,终于看清了一个事实:多数中年女子的脸庞和步态,都和囚犯或奴隶相似。

在一件需要全心投入、历时漫长的事件一端,走来一个自信勇敢的年轻姑娘,另一端走来的则是一个中年妇人——她自己。

后来凯特回到家里,花了几周时间观察自己的走路姿势,说话做事的样子,要是从别人的角度来看,结论只有一个,那就是她精神错乱了。从早到晚她都有操不完的心,家里该怎么安排和整理,事情该怎么做才好,要是没有这样或那样做,会出现什么后果。她一边观察自己,听自己说话,一边留心观察朋友中的同龄女子。所有的,每一个女子,数年来就学会做一件事:小题大做。(当然玛丽·费切丽除外。玛丽不算。不过,她开始明白玛丽对她来说代表着什么——显然我们不能把她从每个常规类型中剔除完事。)获取美德的那些年月仅仅带来这样的结果:她和她的同龄人都是机器,设定的唯一功能就是:管理、安排、调整、预测、命令、烦恼、焦虑、组织。小题大做。

现在她明白了,这一点她的家人都清楚。那几个有主见的家伙——丈夫和那几个小年轻,他们刚刚才摆脱青春期情绪的魔掌,因此更无法容忍别人的缺点——把她当成非得宽容对待的人了。母亲是个不定量,她像个老保姆替家人忙碌了一辈子,到头来却让人受不了。美德成了恶行、唠叨和欺凌。做母亲的,总是得随时候命听任使唤,总是得分神打点各种琐事,总是得满足他人的需要、要求、愿望,应付各种状况和危机,在这种漫长的碾磨下,一个曾经无畏无惧的年轻生命,逐渐变成了一个忧虑成习的疯子,成天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情伤脑筋。

她是在三年前意识到这一点的。虽然她还在操持那个要求众多的大家庭,打理那个她觉得已变成旅店或客栈的房子,供家人、朋友,以及朋友的朋友歇脚,同时她开始退出。她是在心里退出,因为把她的打算告诉家人几乎是不可能的,这样做肯定会让家人越发气恼不悦,觉得亏欠了她这个忙里忙外的仆人。因为她的努力没人瞧见,事情变得更加困难。她丈夫特别忙,她知道他是有意这样,因为从他的角度想,她完全可以抓住一切机会,拓宽社交面,走出中年人的狭窄圈子——他比她大,年长七岁。孩子们自然不再黏她,对她的问题不闻不问,所有健康的青年人对父母的态度大都如此。不过她发现,一旦她企图把他们当成无关紧要的东西,他们总是立即启动防御机制,把她一次又一次拽回到——她原本希望他们长大了就再不需要她了——他们希望她依旧拥有的行为模式当中。

可是,为什么她不对家人说,她要改变,正处在变化之中?她不能。他们会以为她想用计获得他们的注意和同情,换成他们,她也会这么想的——关键是,现在她又提到那一点了,那些开诚布公的讨论、谈话、憧憬,以及该这样或那样表现的决定,全是胡说八道。(关键不是人们如何改变:他们自己不会改变;你变了是因为有些关口不闯不行,闯过之后便发觉自己变了。)再说,要是那些年的“爱的话语”管用,她现在就会启用它,说:现在够了吧。给你们当了这么多年的女佣和脚垫,我都像个瘸子和废物了。现在帮帮我吧。我需要你们的帮助。可惜这些话她不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