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旅途(第13/23页)

“沿着海岸往北走,有一处便宜的地方。”他说,“没有游人。一美金一夜的房间都找得到。”

他向后仰着身子藏匿于夹竹桃的疏影之中,一只手捂住胸口,像在保护它,眼睛半睁半闭,手下的胸口缓缓地起伏,如同熟睡的人。他动不动就沉默不语,久久不说一句话,另一只手则软绵绵地搭在桌面上,偶尔抽动一下——他睡着了,赶紧强迫自己醒来。一只泥蜂停在他食指残留的一小滴果酱上,他凝视了那小东西一会儿,然后狠命地甩着手将它赶跑,力度之大就是一头大象也会被吓得落荒而逃。

“我想你该上床休息,等好了再说。”她脱口而出。闻听此言,他猛地抬起头盯着她。

“为什么?”他冷冷地问。

他俩抵达西班牙不到二十四小时,又搭了辆大巴朝滨海北部驶去——北部不像南部这样人潮如涌。他们要去未遭破坏的乡村。他说,其实也算不上乡村,因为多半渔民家里都有游客入住,渔民妻子爱请游客到她们家落脚,不费一番口舌她们还不肯收钱呢。临近傍晚,他们到达了目的地,却发现那里赫然矗立着一座新建的大酒店,海滩上人群如织。

杰弗里一路上都在打瞌睡,头靠着她的肩膀——她小心地没让他发现。他默默地看了看眼前的场景,然后掉头走回巴士。

“我们去哪儿呢?”

“再往北,还有一个地方。”

“是不是该先吃晚饭再说?或者明早再走?”

“不,不,那里离这儿很近,只有二十英里,快点!”

他跳上原先那辆巴士,巴士上此刻几乎空了,因为那些打工仔都已纷纷下车,回到各自散落在田野间的家。

他们继续前行。右侧下方,蔚蓝的地中海时弯时圆,依偎着褐色的海岸线和泛白的海滩,海滩上绵延几英里都是密密匝匝的人群。

偶尔会有一个女人上车,她到什么地方走亲戚回来,或外出买了一天东西,提着一篮子的货物。车子驶到一个小镇,上来了几个孩子,一小时后他们在一座小山边下车,下车的地方看不到一栋房子,甚至一点灯光。孩子们手牵着手跑进黑暗,用西班牙语大声说着各自的感受和见闻,如同不知名的鸟儿,飞向茫茫的大海。

杰弗里睡着了。午夜时分大巴驶进终点站。他们经过阿尔梅里亚,到达一个离海滨一英里远的小镇。镇子里有一个旅馆,没有为招徕游客特意装修。站在前台后面的男子看着他们登记,一言不发,然后领他们到餐厅。在里面用晚餐的都是本地旅客,没有外地游人。杰弗里点了一盘又一盘菜,皱着眉头举起叉子,打算将食物送进嘴里,可是鼻子一闻到气味又放下叉子。他像是从未听说过生病或恶心这回事儿一样,一脸焦虑:他的手怎么了,好像不听使唤了,干吗老是把叉满食物的叉子放回盘中?甜点送来后,他吃了几个桃子,然后又要了一份。凯特倒是吃得津津有味,因为这是她本日第一次用餐。她看着杰弗里狼吞虎咽地吃完第五个桃子,然后箭一般冲出餐厅。

凯特回屋发现他瘫倒在床,灯火直照着他的脸。他用手遮着眼睛好像躺在阳光下似的。看见了她,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她知道自己穿了一身绿裙子,露着白皙的手臂和双腿,一头红发,垂着沉甸甸的发卷,褐色眼睛和蔼亲切。他遮着脸皱着眉,看着这个站在床尾笑眯眯的陌生女子。

“杰弗里!”

“什么事?”

“你必须看医生。”

他立即转过脸去,像士兵听见“向右转”的口令——双臂放在身子两侧,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接着他猛地坐起身来,一把扯过床单,翻身躺下盖在身上。他依旧全副武装,连鞋子都没脱。她呢,因为昨夜几乎一宿未睡,倒头便睡着了。

她很早就醒来了。他已经起床,正往嘴里塞大把大把的药片。到了早上七点,站在她面前的已是一个干练利索的年轻人。他对她说:“咱们往内陆走,到格拉纳达去。离这儿不远。”

她当然没有异议。

但是,她在餐厅喝咖啡吃甜卷,看着泥蜂在李子果酱上飞进飞出的时候,他却不敢进来,只是端杯苏打水,站在前台向接待员打听消息。这里没有直接发往格拉纳达的巴士,得回到阿尔梅里亚换车,从那儿过去要一整天时间。

他走到餐厅门口叫她出来:她看得出,他在使尽浑身解数躲避食物的身影。他决定继续北上。他记得很清楚,再往内陆走有个好地方。显然,一想到得先坐车返回阿尔梅里亚,然后换车再坐上整整一天才能到达目的地,他就却步了。可是他得动起来。她看得出,他非这么做不可。

“我们以后再去格拉纳达。”他边说边拎起他俩的行李箱,走向一旁准备开往北部阿尔梅里亚城的巴士。大约下午三点可以到达,他们的目的地其实不是阿尔梅里亚,他记忆中的那个村子还没到那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