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国际食品组织(第14/16页)

凯特像听儿子说话似的听他絮叨,听得出他心里矛盾重重,很不平静。“退出”之举绝非终极决定,要他做决定的事儿还很多。若是在二十岁或二十五岁“退出”,无可厚非;同一个自己喜欢或喜欢自己的姑娘在加州的沙斯塔山或在佛蒙特州共度夏日,也可以理解(这些事儿他都做过了);靠已故祖母的钱(他急忙指出,钱是“他的”,不是他父母的)过日子,同样没什么不行。但是,已经三十多岁的他,还不知道自己想过什么样的生活,才是要命之处。就像上帝只懂得麾下有多少亿年轻人一样——谢天谢地,这个数字不包括她的几个孩子,或暂时不,除非蒂姆想信奉上帝——他不知道该拿自己怎么办。她说的年轻人,是指世界上富裕国家的年轻人。在教育水平低、无法获得温饱的国家的年轻人,没有选择余地,只能靠抢靠偷,饥一餐饱一餐。不知道想过什么样的生活,是这个世上富有青年的特权。

他说话的口气平平淡淡,略带调侃。这些想法都是他在去戈伊纳的路上,坐在车后座看车辆飞速驶往戈伊纳,以及后来坐在路边时——因为车里闷热难忍——慢慢告诉她的。直到下午三点左右,司机才终于叫来一辆朋友的出租车,把他们载回伊斯坦布尔。这辆出租车破旧不堪,一路上十分颠簸,东摇西晃。车子行驶在一层黄色尘土之上,纷飞的尘土将原本壮丽的落日映衬得更加壮观。他说个没完。后来,他们找到一家饭馆。饭馆很便宜,因为是他请她外出吃饭,而目前他并不是什么大组织的员工。吃完饭后,他们去了一家夜总会,他对夜总会的肚皮舞娘和歌手毫无兴趣,只是不停地说着话。凯特在旁边听着,毕竟她是个经验老到的倾听者。她一边听他说话,一边琢磨待会儿要不要与他上床。她在脑子里与玛丽放肆地交谈了几句。她知道要是玛丽在这儿,跟她套近乎的男子一定与这个年轻人完全不同。玛丽是看不上杰弗里的——这个想法她肯定会很不耐烦地告诉她。凯特想象她会说:得了吧,凯特。你有毛病呀?看在上帝的分上,要是你想跟人上床,就去呀!

如果玛丽住在这家酒店里,半夜三更上门找她的有可能是门童、服务生或行李员,甚至可能是同一家酒店的客人;他们也许是在走廊、电梯或大堂里不期而遇,然后对上眼的。春宵一夜之后,她会坦言相告,这晚多么妙不可言什么的——她的直觉一向正确——然后就再也不会想起那个人了。或者她可能会说:“那个男的我在黑斯廷斯海滩见过,我给你讲过是不是?他呀,棒极了!”

凯特赞同幽灵玛丽的观点,她已经知道这个情人,要是她想让事情朝那个方面发展,选择的是听众。

是时候考虑那个她很少细究的话题了……她又说谎了。记忆又出错了。她必须老老实实地考虑清楚,婚外恋对迈克尔·布朗夫妻这桩美满婚姻,到底有何影响。

其实他们对婚姻生活的详尽设想还是与现实相符的——这么说吧,一语中的,设想的模式与实际情况是存在一定差距,但夫妻俩的那个“嘲讽鬼脸”与此无关。(是吗?凯特觉得好像两种记忆模式在推推搡搡,想把对方驱逐出境,她只好保留自己的习惯模式。)他们的婚姻美满幸福,因为她和迈克尔很早就明白,不知足或人们所说的“饥渴”的核心内容,是每一桩现代婚姻都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是一切事物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这就是问题的关键,与夫妻双方无关。与婚姻无关。婚姻是靠人们对婚姻的期待哺育的,而人们受到什么样的教导,对婚姻就会有什么样的期待,这一点绝对不容小觑,因为普通人生的组织成分(这肯定是个新词吧?是不是替代了原来的词语?可是以前大家都怎么说来着——尘世即深深泪谷[5]?)非常纤细,一触即断。婚姻往上面压了一堆重物,它背负不起。这些方面他俩在婚姻初期就仔细探讨过。不对,不是在恩恩爱爱的第一阶段,也可能不是在第二阶段……她对他俩年轻时的幼稚行为加以嘲笑,其实就是在贬损现在的自己;他们还没到第三阶段,更别说第十阶段或第十五阶段了——不久他们就成熟了,没有当初那么严肃认真。那也没什么,不过基于两人的共同努力,结婚多年后他俩终于达成以下共识:不要因满足不了内心深处的渴望而相互指责。他们到底渴望什么?对此他们心中无数,因为忙碌也没空问自己。

他们的婚姻经历了一次危机。

有一次迈克尔和医院一位年龄比他小的女同事爱得死去活来。不过,当时他们的婚姻已经挺过了重重压力和桩桩意外事件的打击。他俩结婚都十年了,孩子们也相继降生了。这场恋情对迈克尔和凯特来说,虽然没有给彼此的理解力带来重大创伤——他俩的智力对周遭发生的任何事情都很容易理解——但却给彼此的情感造成了粉碎性骨折,因此不能重蹈覆辙。或确切地说,必须回避那种方式。后来她明白了——是他让她明白了——他偶尔会与一些年轻女子有那种不影响夫妻感情的关系,但他总是特别小心,避免伤着她这个做太太的颜面:就是那种在代表之间和国际大组织会议机制中风行的男女关系。她已经接受了他的那些“绯闻”,虽然心中隐隐作痛,但尚能忍受。真正的痛苦是她觉得不应该支持这种逢场作戏的想法。尽管如此,他俩的婚姻之船继续平稳前行,连他们自己都颇感意外,因为周围全都是业已分道扬镳的夫妻,因感情出轨而摇摇欲坠的婚姻……关于这方面,凯特的不同思维模式或记忆模式简直势不两立。有的模式是事实存在的,比如他俩都认为对彼此或对婚姻不要期望太高,这么做是正确的。至于其他模式——事实真相是她已经没法尊重丈夫了。他做的不过是“人人”碰到他那种情况都做的事儿。为什么?什么时候?不过,她只是觉得,已经有一阵子了,他就像一个贪吃糖果却不予节制的孩童。在她眼中,他的形象日益渺小,这一点毫无疑义。对待丈夫的态度和做母亲一样,她以前可从未这样觉得。坠入爱河痛不欲生——这个她能理解,她自己也有过同样的经历。但是,像他那样处心积虑地小心安排生活,做那种事儿的时候不留任何“蛛丝马迹”,这样就可以和邂逅的年轻女子经历一场又一场性遭遇——让她觉得他十分浅薄。还有他的衣着和发型……话说他第一次出轨的时候,时钟至少得往回拨十五年,当时他刚从国外什么地方出差回来——她难过得要命,又厌恶又愤怒,浑身颤抖。当然很快她就被说服。但她生这么大的气,绝对不是像迈克尔话里话外暗示的那样——她嫉妒了:对那个东西她不屑一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