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家(第6/7页)

“蒂姆过来了。”凯特说,言下之意:当着孩子们的面别提这事儿。

蒂姆走到树下,他的模样显然要比从远处瞧上去大。远看,他单薄消瘦,步子轻盈。他绷着脸,盯着母亲说:“很抱歉,妈妈,我改主意了。弗金森兄弟邀我去挪威登山来着。要是你不介意,我想去。”

“不会,当然不会,孩子。”凯特脱口而出,“当然可以去啦。”这个夏天蒂姆能够找到乐子,没有被抛弃一旁,她很高兴,就像自己要去挪威似的。不过,那孩子先瞧了一眼父亲,做父亲的朝他点了点头。然后,他正儿八经地冲着客人笑了笑,眨眼间就换了一个人,变成一个敢作敢为的男子汉,但他回头看母亲的时候又成了那个阴郁小子。他对母亲说:“那么说定了,我现在就去打包,晚上出发。”说完,他逃命似的撒腿奔向房子。

她冲着儿子的背影喊道:“蒂姆,走之前能不能再生个火烧壶水,我要热水洗碗哪。”蒂姆要么没听见,要么就是不乐意做。

“那你什么时候开工呢,凯特?”艾伦问,“什么时候?明天?干吧,啊?”

凯特没有吱声,笑了笑算是答应下来了。她知道自己可能放声大哭。她觉得,好像身下的支柱全被抽走了一样。她觉得——用她常用的比喻,她的确是在生长,在自己的思想里,现在已经长了一段时间——好像突如其来,从未来之所刮来一阵刺骨寒风,冲她直面吹来。

她说:“行啊,当然啦。先让我把碗刷干净总成吧?”

男人们听了哈哈大笑,她也笑了。艾伦又说:“要是有人替你刷碗,你是不是可以打通电话?”

他给了她一个名字和电话号码,然后陪她一起进屋。他态度正经,却不失温情,仿佛人与人之间的亲密唾手可得,几乎不用牵扯任何私人感情:她知道,这就是她即将进入的氛围。他的表现既轻松又能给人以帮助;他守在她身边,看她打电话,说出得体的话语——这样说话,对她来说并不容易,因为组委会的人爱打官腔。她打完电话后,艾伦亲了亲她的双颊,搂着她,领她往草坪上的那棵大树走去。艾伦相貌英俊,和他俩——迈克尔和她——年龄相仿,是个爱家的男子,家有妻子和几个小孩子或者大孩子。这个男子收入可观,这辈子就是从一个地方跑到另一个地方开会,同来自好几十个国家的代表讨论食品。她很喜欢他,心想,呼吸着这种轻松而不带私情的空气,毕竟能让她暂时缓口气,搁一搁心中的石头。这个男人的一切,她都真心实意地喜欢,包括他的穿着,他说话的模样:最近,她一直看不惯丈夫的穿衣风格和他理的那个头发。算了,别想这些了,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

她之所以觉得自己好像坠落空中,是因为要是蒂姆不在这里了,这栋房子就完全可以关门上锁了。

他俩回到树下。炎热的周日下午开始渐渐趋近夜晚,男人们聊起了一宗伊朗的医疗事故。

关于房子要不要出租,他俩也谈了几句。

过去,夫妻俩就这个问题,争论得非常厉害,各有各的理由,谁也不让谁,会争上好几天,甚至好几星期。

这时她发话了:“我说,咱们以前不是都没出租吗,对不对?”

“那有什么,”迈克尔应道,“来这儿旅游的人家会租的,就算咱们把东西留在橱子里,他们都乐意租。”

“要是孩子们路过伦敦,往哪儿落脚呢?”

“可以暂住别人家嘛,也到时候了吧。”

“可我就是觉得……”

“明早我来给中介打电话。”迈克尔·布朗医生说,故意让凯特难堪,因为他从早到晚没有一刻闲工夫,就算她去了国际食品组织上班,也不会比他忙。

问题是,她觉得自己很没用,很窝囊,因为像房子这样的事,都成了小事。

再说,会议结束之后,她该怎么办呢?想当然地以为她能在什么地方安顿自己——她这个人,多能屈能伸呀,打从孩子出生以来,一直如此。回顾将近四分之一个世纪的岁月,她看到,她生活的特点就是——服从和适应他人。长子出生的时候,她二十岁,老幺降生的时候她也不到三十岁。她对别人说起这些,妒煞了不少人;很多很多人,来自不同国家的,都知道迈克尔·布朗的家庭和和美美,人见人羡。

微微的寒风真的吹来了,虽然依旧柔和。这是她平生第一次不被需要。她成了可有可无的人。多年来她心里一直很清楚,这样的时刻快要来临了。她甚至为此作了应对计划:可以学学这个,去那里走走,到福利机构做义工什么的。但凡有点儿脑子的女子,都不可能不知道,人到中年,在能力与精力的巅峰阶段,她们注定会成为那种文献累累、研究详尽的现象,也就是成为这样的女子:孩子大了,人也闲了,为大家好,为她自己和家人好,精力必须转移,从孩子身上转移到其他不那么娇气的东西上。所以,这种事情落到她头上,一点儿都不奇怪。也许,她该早点儿作好心理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