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第10/10页)
他的三个儿子,罗江罗海罗泊,阶梯一样齐排排地在他面前站立,昭示着他曾经有过多么浪漫又多么不堪的一生。
有一天杨云去脑科医院替罗家园开药,看到护士拿手术床推着一个两眼大睁鼻孔里插饲管的老头儿上楼去病房,后面跟着几个儿孙辈的家属,边走边讨论关于“老年痴呆症”最糟糕能到什么程度的问题。她不知怎么心中一动,鬼使神差地跟着人家上了楼,在老年病房区转悠了一大趟,挨着个儿跟那些疲惫懈怠的家属和护工们聊了家常,又顺便观察了病人们的吃喝拉撒状况,回家就打电话,招罗想农和罗卫星过来研究“大事”。
她万般严肃地询问两个儿子:“老头子的病情往下会怎么发展,你们谁心里做过打算?”
罗想农做过。他现在孤身一人,他准备好了在父亲生活完全不能自理时搬回家中,多多少少替母亲分担责任。可是他此时又不能抢在罗卫星面前说出来,那样的话杨云会不高兴。
杨云说:“我今天才明白了什么样的情况叫做‘最坏’,‘最坏’就是没有更坏,病到最后不知人事,不会吃喝,大小便都在身上,生褥疮,化脓发炎,从头到脚都在发臭,你服侍得再好,弄得再干净,也还是臭。这个心理准备,我们都应该要有。”
罗卫星皱皱眉头:“妈!”
杨云喝斥一声:“不要打断我!”
罗卫星乖乖地闭住嘴。
杨云用目光轮流看他们:“最重要的事情,也是我今天要跟你们说清楚的事情,我发现痴呆病人往往能高寿,有人在病床上一躺就是一二十年,所以,你们的爸爸,他很可能会走在我后面。这样的话,我希望在我去世之后,你们都要负起儿子的责任,最起码要保证他能吃饱,要保持他身上衣物的干净,要让走到他面前的人明白,他是有亲人在关心着,在伺候着,在尽心尽意地供养着……”
罗想农明白了,母亲今天巴巴地把他们叫来,实际上是为了交待她和父亲的后事。母亲跟父亲赌了一辈子的气,一辈子都在抵制他,抗拒他,把身子背过去做出决绝的姿态,但是到了最后最后,让母亲心里念念不忘的,却是他们两个人谁会走在谁的身后,走在后面的那个人能否体体面面干干净净地咽下最后一口气。
罗想农转过身去看窗外。他心里很难受。在他的脑子里,还从来没有想过父亲母亲老去的事,好像他们永远都会磕磕绊绊地活着,父亲对他厚爱慈悲,扒心扒肺,而母亲跟他的距离总是不远不近,有关切,有嘲讽,有帮助,也有疏离。
入冬,一场肺炎把罗家园打倒了,他没有像杨云预言的那样走在她的后面。他去世之前非常痛苦,因为不懂得吞咽,几次都被痰液卡住喉管,要上吸痰器,上呼吸机,维持他的游丝般的生命。最后还是杨云做主,放弃抢救,让老伴儿结束这一场恶梦般的临终煎熬。
罗想农在南京青龙山公墓为父亲购置了“双穴”。左边的穴位放进父亲的骨灰罐,盖上石板,拿水泥封妥。右边的穴位空着,按照规矩,墓碑上母亲的名字没有描红,生卒年月也没有填上。罗想农对杨云说:“妈,百年之后,你们就在这里相守。”
杨云当时没有说话。罗想农想当然的认为,不说话就是同意,默认,因为那一刻大家心里都在悲痛着,谁都不想开口。
一个月之后,杨云提出来,她想回老家去住,落叶归根。
“回老家哪儿?青阳城里?老家的房子都没了。”罗想农非常吃惊。
“不,不是回青阳。”杨云慢悠悠的,“回江边,江边良种场。”
罗想农婉转地提醒她:“良种场早就没有了,八十年代就解散了。”
杨云忽然就笑起来:“我给袁大头的儿子打了电话。他现在是江岸镇的大老板,人家欢迎我去住。”
就这样,罗想农跑前跑后,卖掉了南京的房子,又帮杨云在江岸镇买了房子,装修,添置家俱,备齐了锅碗瓢勺,安顿老太太入住。
到那时候他才明白,母亲一辈子都没有能够从年轻时代走出来。她兢兢业业地工作,跟着罗家园上来下去地折腾,经历大大小小的政治风暴,养大了儿子和女儿,体体面面做完了“人”的一生中所有必须要做的事,可是她的心却永远留在遥远的过去,留在青春的田野里和初恋的美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