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第7/8页)
乔六月拒绝开刀化疗,这是他对这个世界的决绝。
罗想农觉得自己完全能够理解他,换一个位置,如果他是乔六月,他也会这么做。“好死不如赖活”是很多中国人的哲学,而乔叔叔应该是一个特例,他原本就应该区别于庸常,活出属于自己的非凡。
还因为罗想农不忍心、不想、不愿意看到一个化疗之后千孔百疮的乔六月。那个头戴草帽穿行在金黄色麦地里的,面孔年轻而专注的阳光之子,他人生的第一个榜样,第一个导师,第一个偶像,他不愿意这个人受尽痛苦之后还要留下一具骷髅样的身躯,毫无生气毫无意义地喘息着,孤单潦倒,仅仅成为一个名字的象征。
“乔叔叔,”他俯身在乔六月床前,握住他瘦骨嶙峋的手:“你是个英雄。在这个世界上,很多人都想索要,很少人敢于放弃。”
乔六月哑声地像拉风箱一样地笑:“想农你这个家伙,你怎么就不是我的儿子呢?你是我儿子多好……”
他一激动,气就憋住了,脸发紫,呼吸声扯成一片一片的,破碎而艰涩。
他仍然不肯跟杨云见面。他的肺不好,癌细胞已经转移,视线开始模糊,脸色焦黑,脖子上腋窝里鼓出核桃大小的淋巴结,但是他的听觉依旧敏锐,从病房外面形形色色的脚步声中,他能够一下子辨认出杨云到来的动静。这时候,他不管自己正在吸氧或是输液,敏捷地翻身朝里,把脑袋埋进枕头。
杨云肯定要追到床里,她不能够接受乔六月的逃避。
乔六月再转身,“嗖”地一下子把被单拉起来,没头没脑地裹住自己。他这时候的动作,一点都不像个病入膏肓的人。
杨云在床边站着,脸气得通红,愤怒地责问:“老乔你凭什么这么对我?我都把你的女儿养到这么大了,我对不起你吗?你说说,你说!”
乔六月在被单下喘气,肩膀起伏得艰难。
杨云跺脚:“我想不通!老乔我真想不通!你必须跟我说明白!你今天不说明白我不走!”
她动手去掀乔六月的被单。后者却死命地拉住不放。两个人拉锯一样地争执,相距咫尺,听得见彼此的呼吸,可就是隔着一张被单照不上面。乔六月不知道哪来的这份力气,他的双手举在脑袋上,紧捏住被头,卡着不动,就像用铁钳钳住一样。杨云气急败坏,她恨不得用劲搡他,恨不得把他连床带人掀翻,好看明白他此刻是什么样的神情。
一旁的罗家园看不下去了,走过去扯杨云的衣袖:“他都这个样子了,你就遂了他的心意吧。”
杨云很冲动地对着罗家园叫:“你不要装好人!当年对不起老乔的是你,他把账算到我身上是错的!他简直错到爪哇国了!”
罗家园很尴尬:“杨云你胡搅蛮缠啊?”
杨云说:“谁让他不肯见我?他人有病,脑子又没有病,他这样子对我,太狠了,太伤我的心了!”
做小辈的罗想农在旁边插不上手,也插不上嘴。他此时的感觉很奇怪:杨云像个小孩子,乔六月也像个小孩子,他们摆出了彼此伤害的架势,实际上正相反,他们还在相爱着,是这个世界上最最悲伤和绝望的人。他们的冲撞,他们的背离,他们的拒绝,都缘于他们对爱人的无法表达的忠诚。他们之间有很多话没法说,说不出来,卡在心里,以至于一个人的身体长出了癌症,另一个人的心里汩汩流血。
是这样的吗?这是罗想农的判断,他不能确定是否属实。
两个月之后,乔六月离开人世。
乔麦子倒没有过份悲痛。自从她父亲的诊断书出来,自从乔六月拒绝治疗,摆出一副听天由命的架势,她就知道这一天必然到来,迟早而已,过程的短长而已。她十岁失去父亲,又失去母亲,二十岁重见父亲的面容,悲喜总是在猝不及防中发生,她已经有了适应能力,知道这世界上的很多事情就是这么的突兀,讲不了任何道理,个人的力量无法左右。
乔六月的临终遗言,是要求罗家园帮忙找个葬身的地方,地点必须在江边良种场。
杨云的倔脾气这时候又来了,她不准罗家园插手乔六月的丧事。她对他说:“你不干净。”真的就是这么说的,罗想农亲耳听到。他当时吃惊不小,心里立刻怦怦发跳,神经紧张,手心出汗,怕父母之间有要一场恶战。还好父亲表现得异常懦弱,他一个人端坐在角落里,可怜巴巴地看着母亲,一句话不说,一步也没有走动。
杨云大包大揽,只带着乔麦子一个人,把乔六月的骨灰送回青阳。据说她找了从前的老熟人袁大头帮忙,三下五除二地料理了一切。乔六月的坟做在哪儿,有没有立碑,碑立成什么模样,回来她没有说,也不让乔麦子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