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10/18页)
罗家园起身,去床后悉悉索索翻了一阵,拿出一把带霉点的油布伞,站在屋中间想了想,又放下:“雨又没下,我这不是让人笑话吗?”
罗想农手里抓着一把捂软的麦草,同情地看着父亲。父亲真的是老了,颠三倒四,优柔寡断,光为一把伞就把自己弄得坐立不安。
雨一直撑到傍晚收工前才突然而至,一下就下得铺天盖地,恣意汪洋。噼啪的雨声如同鞭子抽在屋顶,屋内几处常漏雨的地方很快滴嗒起来,罗卫星开心地跑来跑去,动用脸盆、脚盆、洗衣盆、饭盆在各处接水。门前的路上眨眼间汪起了一条哗哗流淌的河,雨柱把河面砸出无数水泡,像一朵接一朵开了又谢的花。放工走在半路上的人来不及避雨,只好捂着脑袋拼命在水中奔跑,脚步翻飞,一片啪嗒声响。江岸边的水质粘性大,泡了水之后鼻涕一样滑,好多人跑着跑着突然一屁股坐倒,两腿前伸,小孩子坐滑梯一样,趟出好远才能停住。摔倒的和没有摔倒的,大雨中互相笑骂,都觉得快乐。
罗家园终于拿起那把油布伞:“我去猪场看看。”
罗想农跳起来:“爸,我去吧。”
罗家园一闪身,护住手里的伞:“我去,我路熟。”
他在门口换上雨靴,撑开伞,小心地趟进门前小河中。雨点倾刻间把伞面打得爆豆一样响,水花四溅开,又顺着伞面急速淌下来,他的肩上如同顶起了一圈小瀑布。
罗卫星笑嘻嘻地望着门外说:“你信不信?等爸走到种猪场,雨就会停了,他白跑一趟。”
罗想农回答他:“你根本就不懂。”
罗卫星抬了头,傻乎乎地问他:“不懂什么?”
罗想农没有再说下去,收拾饭盆,准备等雨停了去食堂打粥。
雨下了约摸一个小时的时间。雨一停,门前的小河迅速消失,路面留着一个又一个脚印,每个脚印里都洼着一泡水,映出一片紫莹莹的暮霭。场部的小孩子们穿着短裤衩倾巢而出,赤了脚去跺那些水泡,故意地让泥水四溅,每个人都弄成了没鼻子没眼睛的泥猴儿。他们的父母喊不回儿女,大呼小叫地出门来逮,却呆站着没法动手,因为分不清小东西们谁是谁了。
罗家园一身狼狈地从泥泞中走回来,雨伞挟在腋下,衣服裤子糊满了泥巴,一路滴着泥水。他进门就问:“你妈回来了吗?”
原来他在种猪场没有找到杨云。猪栏、配种室、办公室、值班室、饲料间,哪儿都没有。住在猪场的工人告诉他,杨医生下雨前就离开了,他们都以为她提前回了家。
罗想农打了一盆热水让父亲洗澡,趁着朦胧的暮色,把他换下的衣服和雨靴拿到河边涮洗,晾出去。雨停了之后,气温并没有下降多少,炎热重回大地,湿衣服不及时处理,一夜间会馊得发臭。
“她就是半路跑到哪儿躲雨,也该回来了。”罗家园坐在小竹椅上,心神不宁地扇着芭蕉扇。放在他面前的一海碗大麦糁儿粥,他动都没有动,粥面上结了一层厚厚的皮。
一直到天黑透了,还是不见杨云的人影。罗家园不停地把头伸出门口,往路上张望。其实这是个月黑夜,出门几步就什么也看不见,罗家园的张望没有任何意义。
“想农,爸跟你商量啊,好不好去乔叔叔家看看?”他搓着手,眼神躲闪,用词谨慎地对儿子乞求。
罗想农明白父亲的意思,他想要确认乔六月是否跟杨云一块儿失踪,今天一整天他心里都有这个疙瘩。
这样的用意太明显,也太不光明,十六岁的罗想农胀红了脸,断然否决:“不好!”
“那行,那行,”罗家园说,“不去就不去,人家的事情我们管不了。”
说完了“不去”,他更加烦躁,一连声地喊热,又抱怨家里蚊子太多,只只下嘴都狠,简直就不让人过日子。转悠了一会儿,他拿了一只手电筒出门,说是上厕所,解大手。他的这个“大手”解了有半个小时,回家时的模样就不是烦躁了,是丧魂落魄了。
“关门!睡觉!”他咚地一脚踢上门,恨声恨气地吆喝两个儿子。
罗想农于是明白,父亲已经做完了侦察,而且确认了乔六月也没有回家。
罗想农心里嗵嗵地跳,不敢想像接下来会有什么事情发生。要是母亲和乔叔叔真在一起了怎么办?要是母亲跟父亲离婚怎么办?要是父亲把母亲和乔叔叔送到批斗会上怎么办?前不久农场学校里有一对通奸的老师,被做丈夫的教务主任带着造反派去堵被窝,那个女老师从后窗跳出,一口气奔上江堤,扎进江水。罗想农想像父亲带着人去寻找母亲的样子,母亲会不会也像女老师那般刚烈决绝?
罗想农在蚊帐里辗转反侧,睡不着觉,浑身肌肉一阵阵地弹跳起来,痉挛,发抖。他听得出父亲也没有睡着,从那边床上传出来砰砰的闷击声,是父亲在捶打铺板和墙壁。父亲一定是怒火万丈。不不,也许他不是发火,是在流泪,生自己的闷气,独自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