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3/12页)

然后他就一路沉默。沉默着才猛然想到,乔麦子在电话中说的是“改买两张飞迪拜的机票”。她为什么要买两张票?她跟谁一起回家?跟她那个长着黄褐色眼珠和鹰钩鼻子的瑞士丈夫海茵茨?

罗想农慌乱起来,责怪自己的心理实在不够健康,每次跟乔麦子通话都是草率匆忙,都是来不及把话听清楚,把事情说清楚,就好像通话是偷情,是不正当的交往,多延长一分钟都是对彼此家庭的罪过。

两张票,回来的是不是她跟海茵茨呢?如果海茵茨跟过来,母亲留下的农家小院将如何安置客人呢?一路上罗想农都在盘算这件事。

毫无缘由地,罗想农此时的脑子里,竟然“蹦”地一声,跳出了乔麦子出生的那一幕。

一九六O年。时年七岁的罗想农读小学一年级。他开始记事,知道了饥饿是什么滋味。那种难熬的焦灼从早到晚蛇一样盘踞在脑子里,走路想着,上课想着,写字想着,端起一碗山芋干薄粥的时候还是想着,任凭他如何对自己跺脚,发狠,抓自己的脑袋,那条蛇就是驱赶不走。他也知道了家中失去亲人是什么滋味。外婆的去世仿佛在他心里挖开一个大洞,洞口漆黑,深不见底,他必须使劲地拉住自己,才不至于将脑袋探进那个黑黝黝的洞中。也有他不知道的,那就是父母间的秘密,他们两个人老是吵架,有时为了猪场鸡场的那些事,有时只为了父亲偷偷把半个烧饼塞给罗想农,而母亲认为饶饼的四分之一应该属于罗卫星。父母的偏心非常明显,这样的状况摆明了是赌气,对着干,所以家里总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紧张。

很多年之后,罗想农还记得母亲把一对处境狼狈的陌生男女领进家中后,那个男人对母亲说的一句话。那人说:“哦,你有了这么大的儿子!”

他试图用手掌去抚罗想农的脑袋,但是生性胆怯的小孩儿很怕跟外人粘乎,身子一矮,从他的腋下滑溜开去。于是那个人扭头对母亲笑笑,好像是抱歉,又好像是夸赞:这个犟脾气的小子!

那个人中等身材,灰色中山装的肘间和领口都打了细密的补丁,四个口袋原先是有的,大概被拆下派了别的用场,留下四块明显的痕迹。他的头发长而且乱,被头油和灰尘沾在一起,散发出浓重的气味。脸色晦暗,皮肤干涩,一抬头,额上会堆出一道道的皱纹。但是他的眼睛是笑眯眯的,温柔,和善,清亮,是所有见到他的人都不能将他忽视的原因。

他身后的、被杨云紧挽住胳膊的女人,穿着一件肥大的老太太才穿的大襟棉袄,巨大的肚子把棉袄下摆顶得掀开来,让人忍不住想到风会如何灌进她的身体,再从她的被撑开的领口钻出。她的脸色蜡黄,皮肤因为浮肿而薄亮,脸颊上的妊娠斑聚集在鼻翼,深褐色的一片,好像飞落在脸上擦不掉的灰蝶。她一直张着嘴巴喘息,嘴唇上干焦得卷了皮,眼睛里有深深的惊恐,导致她的眼皮、四肢乃至整个身体都在不停地哆嗦。

这两个人,男的叫乔六月,女的叫陈清漪,他们就是乔麦子的父母。

在罗想农初次见到他们的那一刻,他们是狼狈的,惶恐的,因为乔六月的右派身份和陈清漪的即将临产,那么的手足无措和走投无路。之后,隔了有七八年之久,文革开始后,罗想农跟着父母下放到江边良种场,跟早已经在场里落户的乔六月夫妇再次见面,他发现童年的记忆其实有误,因为再次出现在他面前的乔六月,年轻,精神,黝黑的皮肤散发出青草和阳光的气息,眼睛里的光亮闪烁灵动,嘴唇上总是浮着一抹笑容。罗想农想了很久才明白,那是一个聪明人对自己的处境安之若素后的微笑,清醒、坦然、明白无误的笑。而乔麦子的妈妈陈清漪,她居然是一个文弱却又漂亮的女人,有一张年画美人般的瓜子脸,细长的手指,指尖总有“双妹”牌雪花膏的香味。她把八岁的乔麦子推到罗想农面前,让她喊“哥哥”的时候,顺便给罗想农扯了扯翻卷上去的衣角。她的这个动作让十五岁的罗想农腾地脸红起来。从小到大他似乎还没有享受过自己母亲的这种爱抚。

一九六O年冬天,罗想农的母亲杨云在意外的时间和意外的地点重逢了她初恋的爱人。那一天她原本是去青阳汽车站取一笼从新疆运来的种鸡。新疆鸡个头大,抗病毒能力强,县畜牧站打算用来杂交出新的肉鸡品种。天很冷,路上的行人很少,人们肚里没食,关门闭户地缩在家里裹了棉花胎取暖。杨云也饿,早晨只喝了一碗山芋干薄粥,此刻已经是前胸贴着后背,走路脚尖打飘。她在想,待会儿到车站时,要看好她的种鸡,别一不留神让那些要饭的花子们抢走打牙祭去。前不久畜牧站的一头种猪就让人给偷了,偷猪的那伙人是把围墙推倒一个豁口进来的,顺便还拎走两只雪白的匈牙利种长毛兔。另外有几根白羽毛,那应该来自两只被掐断脖子拎走的大凤冠种鸡。站长气得跺脚大骂。站里职工们快要饿出肿病,他都没有舍得答应杀个一鸡半鸭。站长连夜吼着叫人加高猪场围栏。站长说,亡羊补牢也要补啊,再偷下去,畜牧站这点儿可怜的家当没了,大家就只好散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