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7/9页)
杨云到家时,外婆帮着从罗家园的自行车上卸行李,小想农一声不响地凑上去,抓住一只沉甸甸的网袋,脸胀得通红,要往家里拖。外婆大声称赞:“我们想农多孝顺啊,这点点小就知道帮妈妈做事了!”一边就朝杨云丢眼色,让她趁势夸孩子两句,母子联络感情。
杨云却一步跨上前,掰开孩子的手,把他拨到一边:“网袋里是书,拖坏了怎么办?”她的声音透出一种尖锐急躁,说出口的刹那,连她自己都意识到过份。
孩子不知所措地站着,绞着自己的双手,用眼睛去看一旁扶着车的父亲。罗家园沉默,仿佛在妻子和儿子之间,一时不知道责怪谁才好。
如此,杨云心里更加恼火。事情再糟糕不过,回家第一天,她就把自己放在了跟父子俩敌对的一面。此刻这两个罗姓男人的沉默,有着内在的巨大张力,将她罩住,盖严,令她觉得呼吸不畅。
这孩子到底像谁啊?杨云绝望地想。他才三岁,已经成熟得可怕。他知道用行动向母亲讨好,知道把委屈无声地传递给父亲,知道在母亲和父亲之间寻找平衡。你看他那双惊惶的眼睛,那副扁着嘴巴、鼻孔一张一张却忍住不哭的模样,哪里还有一点点小孩子的天真和可爱啊!
很久之后杨云才意识到,儿子这副闷头闷脑的性格,是从小跟随守寡外婆长大的缘故。老人家的逆来顺受、知人识事、勤勉操劳,影子一样投射到了年幼孩子的心上,让他小小年纪就学会了隐忍。跟这孩子在一起,杨云深感压抑。她本来就对他缺少爱意,如此一来,情感上更加疏离。甚至她每次跟孩子单独相处时,都憋不住有一种欲望,想要伸手打他一个耳光,把他打得哇哇哭出声音。
有利的情况是,杨云不需要为她和孩子的关系过多烦恼,因为她到家第二天就投入了紧锣密鼓的工作:农林局要给每个乡里都配备畜牧兽医站,杨云必须去到乡里做培训工作,速成一大批可以为牲畜们配种绝育打防疫针的技术骨干。杨云从毕业之初就成为权威,胡子拉碴的男人们一脸恭敬喊她“先生”,紧赶慢赶围着她打转,这使她很不习惯。开初她还脸红,要求别人喊她“小杨”,或者是“杨同志”,后来见人们不肯改口,也就惯了,默认了这个过于隆重的称呼。
整整两个月时间,杨云把青阳所有乡镇跑了个遍。兽医的需要量很大,因为国家一个劲地伸手向下面要猪,要猪肉,拿这些猪肉去跟苏联老大哥换钢铁,换发电站,换桥梁铁路和飞机大炮。新中国实在太穷,除了故宫里的宝物,能够拿出去跟人家交换的,也就是这些贱生贱养让人吃进嘴巴的东西了。
猪肉,猪肉!要多,要快!要更多更快!多少猪肉才能够换回来一座发电站呢?杨云不知道,她明白那是个天文数字,读起来舌头都没法打弯儿的数字。完成这些数字,她和她的同事们需要日夜不停地忙。
从前农村里的猪大都是散养,就好比养条狗一样,放它们在田头沟畔随便遛跶,有剩的给它们吃两口,没剩的自己啃庄稼。猪长得慢,也瘦,骨架子啷当,杀头猪剐不下多少肉。杨云带着乡镇干部们挨家挨户动员农民改圈养,猪光吃不动就肯长,环境还卫生,攒了猪粪又能肥庄稼地。前景当然好,道理也都懂,可是要改变千百年的习惯是不容易的事,杨云和那些干部们嘴皮子磨破了好几层。
圈养的事情还没完,上面又来了指示,号召给全县公猪们做绝育手术,催肥。这事儿更不好办,农民们不愿意,千方百计藏起小猪不让劁。这怎么行?行政命令谁敢不照办?乡里出动了民兵,散出去角角落落篦头发一般地查,全县范围内的公猪们无一漏网。
劁过的猪的确长得飞快,可是问题接踵而来:种猪没有了,小猪也不再出生了,生猪存栏量飞快地往下降。杨云跟罗家园吵,指责他不按科学规律办事。罗家园苦恼地摊着手,说他身为局长不能不按党的指示办。结果火速派人赶到外地去,高价买了种猪回来,再赶着畜牲们大干快上孕育后代,直到它们累得头昏眼花精尽而死。
一切一切都透着这种匆忙和潦草,没有计划,没有规则,像是一场接一场的游戏。人们在这些游戏中享受着飞旋的快感,身不由己地晕眩和兴奋。杨云同样如此。她很忙,马不停蹄地各个村镇上跑,执行各种指示,接受各种咨询,动手做各种大大小小的手术。她很少回家,很少见到她的儿子罗想农。她一点也不关心他如何长大,如何在寂寞中渴求母亲的抚慰。
一九五七年,青阳县农业局在长江北岸的芦苇滩上开发出了一大片土地,建立起全县第一个国营良种场。农场的地界长约八九里,宽二里余,沿江堤一字形铺开,用于本地粮棉和牲畜的良种培育及繁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