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3/9页)
那个寒假中,杨云终于在心里承认,这就是她的命运。既然她不能拒绝去农校学习,既然家中老母不能拒绝罗家园的关照,既然罗家园召唤她过去她不能不去,那么事情就是明摆着的了。没有例外。没有任何任何的例外。
令她恼火万分的是这样一种方式:粗暴和直接,不经过商量,没有过程,剥夺了她本人的意愿,不允许有退让余地。
无法躲避。无处藏身。她就是这样成了罗家园的女人。罗家园是老鹰,她是小鸡,要玩老鹰抓小鸡的游戏,最终结果根本不值得期待。何况罗家园的背后不是空的,有一个强大的组织把他镶嵌在其中,当他一个人朝着杨云压下来的时候,如同整面墙壁都朝着她压下来,无论玉碎还是瓦全,她都拯救不了自己。
寒假结束,她循着回家时的路线逆向而行,搭小火轮到南通,住一宿,雇独轮推车到那个叫王庄的小镇,然后步行到农校。她没有写信给乔六月告知归期。命运已经做了如此安排,她舍不得让乔六月白白陪出一份感情。
出乎意料的,在到达王庄的路口,当她在独轮推车上颠簸了小半天时间,差不多冻成一块僵硬的石头时,她看见了伫守路边引颈翘望的乔六月。他仍然推着那辆借来的自行车。他的紫红色卫生衣的领口被冬日原野映衬得异常醒目,像从天边扑过来的、要把石头般的杨云烤化成饴糖的火。
杨云问他,没有接到信,怎么知道她会在今天到?乔六月说,估摸着也就是这几天吧,他从前天开始守株待兔,总有守到的时候。
他没有追问她为什么不写信。知识分子的作派,喜欢给别人留有余地。
但是,上车坐在乔六月身后,脸贴住他的后背,嗅到熟悉的热腾腾的棉布气味时,杨云忍不住地哭了。路面崎岖,风灌满了耳朵,乔六月奋力蹬车,感觉不出背后杨云哭泣时身体的抖颤。他全心全意地认为,新学期开始了,他们相恋的时光又开始了。
第一次的妊娠反应发生在三月初。全班同学被老师率领着在附近的农村挨家挨户做生猪防疫工作。走近第一户人家的猪圈,闻到浓烈的猪粪和潲水发酵的恶臭,看见猪们在一地污秽中快乐打滚的模样,杨云猛一弯腰,早饭吃下去的稀粥咸菜从喉咙口喷射而出,差点儿溅到前面一个男生的裤子上。
众目睽睽下,杨云满面通红,羞愧难当。一个学期的兽医专业读下来,她依然没有克服对于特殊气味的生理抗拒,这使她惶恐,感觉自己很不成功。联想到她的家庭出身,“娇小姐”这个称号毫无疑问会扣到她的头上,给她的履历又添灰色。她慌忙对老师解释:“昨晚冻着了,有点不舒服。”
那天一整天她都不敢吃饭喝水,怕自己走近猪圈时就会控制不住。她知道,对于她这样的学生,业务成绩很重要,思想表现更重要,她必须让自己看起来比别人更加泼辣和不在乎。
她不断地干呕,却还要持续不断地强作镇定,一天下来,感觉就像快死了一样。
第二天不再去给猪打针了,留在学校里上课,可是她早晨起床仍然恶心。
难道气味会跟着她走?她暗自奇怪。下课时,她忍不住冲进厕所又吐了一次。这一回,她还没有走出厕所就明白了,彻底的恍然大悟:她怀上了罗家园的孩子!
杨云没有怀孕经验,可是她是学兽医的,兽医也是医生,身体变化的蛛丝马迹瞒不了她。
极度的绝望和恐慌。要不要去死?死了算了。这是她脑子里掠过的第一个念头。
怎么去死呢?死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啊。
乔六月不在,学期开始他就出差了,带着几个学生去南方选稻种。如果他在,杨云也不会告诉他。她怎么解释这件事?他又会怎么理解这件事?二十多岁的杨云没有脑子吗?没有长腿吗?罗家园抓住她的手腕时,她不会叫喊、不会逃跑吗?
如同溺水之后的濒死者,她的本能就是挥舞手臂,要抓住身边第一根抓得着的救命稻草。她请假步行到王庄镇,给罗家园挂通了长途电话。
“你已经杀死我了!”这是她的第一句话,说的时候她泪流满面。
“我现在还在上学,我要打胎。”第二句话她说得非常坚决。
罗家园的反应足够敏捷也足够绅士,他命令杨云:“什么也别做,等着我过去。”
第二天中午,罗家园出现在农校校长的办公室。他是坐着县政府的吉普车,起大早直接从青阳开过来的。他来替杨云办休学手续,时间一年,理由是他们在春节期间结婚了,杨云怀孕了,孩子是革命事业接班人,她必须生完孩子再复学。
班里同学除了责怪杨云太会保密,再没有别的疑问。杨云更干脆,根本不留出解释时间,当天下午就跟着罗家园的车回了青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