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13/15页)
“好,就像她这样,胆大心细。”老师点头称许。
当晚,劁猪手术没有过关的同学留在教室自习,各人拿着自制的仿真道具在手里捏来捏去,锻炼手感,比划着应该下刀的地方。杨云一身轻松散步到图书馆,还书借书。
她借了一本车尔尼雪夫斯基的《怎么办》。她对这个不像书名的书名感到好奇,想看看作者到底在书中写了什么。
填写借书卡时,屋门又被推开,进来了一个中等身材的男人。他大约二十五六岁的样子,穿灰色的中山装,领口的两个扣子已经掉落,因而敞着,露出里面一件紫红色卫生衣。下面的裤口卷着边,沿着卷边有一圈结了壳的泥巴,这大概也是他的裤边卷起来就放不下去的原因。他的鞋子上也是泥迹斑驳,基本上分不出鞋底和鞋面的界限。从他的身上,散发出一股特别的气味,杨云辨别了一下,应该是那种新鲜的泥土和青草,还有粮食,农用肥料,铁制用品混合杂陈的气味。
金老师对他颔首微笑。他们看上去很熟,相互间的气氛随意。
杨云把填妥的卡片交给金老师,又侧身让开借书台,好让新来的人办事。
“啊,你选了这本。”金老师从老花镜的上方瞄一瞄她。“这本书说教性强,不容易读得下去。严格地说,车尔尼雪夫斯基是个文学理论家,不是小说家。”
“真的啊。”杨云犹豫,“要不我换一本?理论书我读不懂。”
刚进门的男人插话:“既然借了,就读一读。这本书在沙皇时代的俄国,地位相当于鲁迅先生当年的《狂人日记》。”
金老师仍旧是微微地笑,神色很欣赏:“乔老师,亏你想到这么比。”
乔老师?乔六月?杨云想,这个人就是在借书卡片上留下名字的乔六月?
怪不得他身上有泥土和青草的味。好闻的田野味。被阳光晒热的麦田的味。
乔六月借的是一本专业书,孟德尔的《遗传学》。金老师事先已经给他找出来,就放在借书台下面。书是很厚的一大本,而且很新,侧边齐齐的,没有太多被翻过的手印。他低头填了借书卡,把卡片交给金老师,说:“这回要借久一点。”
“你慢慢看。”金老师回答他。
他夹了书,转身出门。田野的气味随即消失,阅览室恢复了往常的沉闷。
杨云只愣了几秒钟,忽然小跑几步跟出门。
“乔老师,”她指指他手里的书,“你怎么看这个?听我们老师讲,孟德尔的遗传学说是资产阶级伪科学,它跟米丘林的生物学说是背道而驰的。”
她说得急切,而且明显传达出一种担忧。在农校,米丘林是至高无上的权威,楷模,所有师生仰望的榜样,每个人都必须把米丘林学说奉为神明,离经叛道是非常危险的事。
乔六月转身,惊讶地看她。图书馆门口的路灯恰好罩住了他的身体,他的眼睛和鼻腔下方有小小的阴影,下巴显得瘦削,瘦而有力,像耕地的犁头。
“你叫什么?哪个班的?”他问得不动声色。
“兽医班,杨云。”她说。
“回去吧,读完《怎么办》,告诉我你有什么看法。”他用下巴点了点杨云手里的书。
“那我该到哪儿找你?”杨云认真了。
“学校试验田。白天我只要不上课,都会在那儿。”乔六月笑了笑,把刚借到的书举起来,对杨云扬一扬,走开。
杨云这才想起,乔六月根本没有回应她的担忧。他避而不答,是觉得关于米丘林的学说之争不值一谈吗?
农校的试验田是这一带乡村中伺弄得最好的庄稼地,一年四季,地里的稻穗沉得打脚,麦芒硬得扎人,玉米棒子比成年人的小臂还长,棉花能收到二百斤出头。据说去年菜地里长出一只南瓜,两个学生抬进食堂过称,五十斤的秤砣愣是没有压住,秤杆啪地翘上去,差点把其中一个学生的眼睛捅瞎。附近的农民没事就喜欢来看农校的试验田,他们三个一群五个一伙,老鸦般地在田埂上蹲着,呼噜呼噜地抽着水烟,看满眼的绿色,琢磨农校的人如何下种,如何施肥,如何掐花打枝。他们不服气地说:“娘的个头!我们给地里喂大粪,人家喂白面粉!”
其实喂的是日本尿素。乡下人没有见识过,以为土地跟人一样,抽了白粉就长精神,发了疯地高产,把秤杆压得翘上天。
杨云在一个紫红色的傍晚走到试验田。那一刻,夕阳正在沉沉西落,紫色和粉蓝色的暮霭在半个天空流转,金灿灿的斜晖穿过条状的云层漫射到大地,沿田边笔直延伸的那一排杨树成了小孩子创作的蜡笔画,五颜六色绚丽得不成章法。田野上倏忽掠过一只燕子,倏忽又掠过几只蝙蝠,连长着双层翅膀的大眼睛蜻蜓也赶过来凑热闹,一群一群低低地盘旋,好像遥曳在半空里的微型滑翔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