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第8/1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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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本来是要说“早安”的,虽说时候已不早了,可是他以为那个从台阶上东倒西歪地走下来的男人是白人,未经允许是不能跟他说话的。再说也喝醉了,他想,因为他身上的衣裳是那种聚会过后不是睡在妻子床上而是睡在自家院子里、等狗来舔他脸的时候才醒来的绅士穿的。他以为这个白人,这个喝醉了的绅士正在找亨利先生,等着他,马上就要野火鸡,马上就要,妈的——要么就是羊皮,要么,甭管什么东西,反正是亨利先生答应给他、欠他或是卖给他的。

“你好。”醉绅士说。如果说那个黑人男孩有一刹那怀疑过这人是不是白人,那么,他打招呼时脸上毫无笑意的微笑则给了他肯定的答复。

“先生。”

“你住在附近?”

“不,先生。”

“不是?那你从哪儿来?”

“维也纳那边。”

“是吗?你这是要上哪儿去?”

他们大部分时间提问题的时候要好一些。要是他们直截了当地说出点什么,那可是谁都不愿听的。那个男孩抠着他的麻布袋子。“去看看牲口。亨利先生说我得把它们看管好。”

瞧见没有?微笑消失了。“亨利?”那个人问道。他的脸这会儿变了颜色了。充了更多的血。“你是说亨利?”

“是,先生。”

“他在哪儿?他在附近吗?”

“不知道,先生。走了。”

“他住在哪儿?哪座房子?”

哦,男孩心想,他不认识亨利先生,可他在找他。“这儿。”

“什么?”

“这个地方就是他的。”

“这个地方?这是他的?他住在这儿?”

血从他脸上退去,让他的眼睛更显眼了。“是,先生。要是他在家的话。现在不在家。”

戈尔登·格雷皱起眉头。他以为他不用人告诉就可以马上知道呢。他很惊讶还要人家告诉他,便转过身看着这房子。“你肯定吗?你肯定这是他住的地方吗?亨利·莱斯绰伊?”

“是,先生。”

“他什么时候回来?”

“哪天都可能。”

戈尔登·格雷用大拇指拨弄着自己的下嘴唇。他从男孩脸上抬起头,望着仍在风中飒飒作响的田野出神。“你刚才说你来这儿干吗?”

“看看他的牲口。”

“什么牲口?这儿除了我的马什么都没有。”

“后边那儿。”他用眼睛示意,还用手比划了一下,“它们时常出去瞎转悠。亨利先生说要是它们跑出去了,我就得把它们赶回来。”

戈尔登·格雷没听出男孩语气里的自豪:“亨利先生说我得……”因为他害怕得大笑起来。

那么说,就是这里了。他想要来找的地方。现在,任何一天,那个世界上最黑的男人都可能在这儿出现了。“那好吧。那你去吧。”

男孩吆喝着骡子——显然是白费力气,因为他得用奶油色的脚后跟踢它的肚子,那畜生才听话。

“我说,”戈尔登·格雷举起手,“你干完活以后,回到这里来。我想让你帮我点忙。听见了吗?”

“是,先生。我就回来。”

戈尔登·格雷走进第二间屋子换衣裳——这一回他挑了件正式的、优雅的。动手的时机到了。选一件非常好的衬衫;抖开那条非常合身的深蓝色裤子。正是好时机,机不可失,因为只要在维也纳有人认得他,他穿的就是当时穿在身上的一套衣服。他脱掉它们,把它们小心地摊放在帆布床上——黄衬衫,裤门上带骨头扣子的裤子,黄油色的背心——它们被摆在床上,样子就像一个空心的男人,一只胳膊折放在身下。他在粗糙的床垫上坐下,坐在裤脚旁边;当一个个黑点在布料上洇开时,他发现是自己在哭。

只有现在,他想,现在,当我知道我有一个父亲的时候,我才感觉到缺少了他:他应该在这个地方,其实却不在。以前,我以为人人都是一只胳膊的,像我一样。现在我感觉到了那手术的滋味。骨头被切开时嘎吱嘎吱的声音,割掉的肉片和割开的血管,都在震荡着血液,扰乱着神经。它们垂下来晃荡着,蠕动着。疼痛在歌唱。那声音在我沉睡的时候汩汩作响,窒息了我的梦,惊醒了我。对它来说,没有别的,只有从他没有走开的地方、从他曾经待过而且仍可能待着的地方走开。让晃荡和蠕动着的看看缺的是什么;让那疼痛对着他踏上的、曾经待过而且仍可能待着的土地歌唱。我将不会痊愈,也不会去找从我身上卸下的那只胳膊。我将更新那疼痛,加强它,这样我们就知道它是为什么而存在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