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7/10页)

而吉丁曾经替他辩护。她还给他斟酒,给他拿点这个,取点那个,在不用微笑的时候堆满笑容。平息任何可能使他惊慌的干扰,压下哪怕是她婶婶提出的温和的异议,坐在他旁边的样子甚至比他正牌妻子更活跃,更应答及时,更关注备至,在来自世上杀人凶手之一的冷光中怡然自得。

吉丁应该更清楚,因为她读过书,见过一些世面,她应该比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清楚,因为她是他们培养和教导出来的,她应该打心眼里清楚他们那个硕大的文明厕所的气味。

西德尼收起他的刀叉,说:“别人偷了东西,却被安置在客房里。”

吉丁迅速地瞥了一眼儿子,说:“西德尼叔叔,算了。”

“没错吧?我们随随便便就接进来一个贼,现在又随随便便打发了另一个贼。”

“我们争论的是苹果。”玛格丽特惊奇地说,“我们争的其实是苹果啊。”

“不是关于苹果的,斯特利特先生,”西德尼心平气和地说,“我在想,我们应该事先得到通知。恐怕应该由我们打发他们走。这么办……”他那样子,就像连在这桌边待下去都让他感到绝望,更不用提工作了。

坐在圣诞节餐桌主座上的瓦莱里安看着眼前这四个黑人;除了一个人之外,他都了解至深,除了一个人之外的所有人,而那个例外也欠着他的人情。坐在桌子尽头、与他遥遥相对的是儿子,他也认为除了一个人之外,自己对他们十分了解,而那个人正在逃离他的掌握,正在讨她的老板和“资助人”的欢心。她在让这顿晚餐顺利进行,不动声色地责备包括她自己的叔叔和婶婶在内的大家,安慰玛格丽特,附和瓦莱里安,管吉迪昂叫杂工而不去了解一下他的名字,也从不大声叫出他自己的名字。他看着瓦莱里安,瓦莱里安也回望着他。

那双昏花的老眼遇到了脸上有热带草原的那人的眼睛。这个看重奋斗的人隔着一道鸿沟看着那个得到珍贵情谊的人。

于是他用清晰的嗓音问瓦莱里安:“要是他们要求了,你会给他们几个苹果吗?”在座的人都看着儿子,好像他发了疯。

“当然,”瓦莱里安说,“就几个,没问题,可是他们没要,他们偷了。你知道这儿有多少美国人想从领事那儿获得特殊待遇和好东西吗?尤其在圣诞节。他们送给我们一筐苹果,而那两个人跟他们带来的一个女孩拿了苹果,或者正要拿。我制止了他们。何况还不单是苹果。瞧瞧被我抓住时他们那种表现。先是用谎话开脱,之后连句道歉的话都没说,反倒趾高气扬起来——那女人指着我鼻子骂,退伍以来,我还没被人骂过呢。所以我辞了他们。那些苹果是从领事那里花了不少钱、费了不少劲才弄来的。我看不出来这里面有什么不对的。”

“费了劲的是谁?”儿子问,“去取的不是你。是他们。划十八英里的船把苹果运到这里的不是你。是他们。”

“你一定不想听我解释我的做法,为自己辩护吧?”

“你应该向某些人做个解释。有两个人要因此挨饿,而你太太却可以扮演典型的美国妈妈,在厨房里瞎忙活一气。”

“请别把我扯进去。”玛格丽特说。

“说得对极了。”瓦莱里安说。他的昏花老眼流露出些许威胁,“别把我太太扯进去。我认为你给她造成的伤害已经够大的了。”在瓦莱里安脑海里的某处,那一百个法国骑士正策马在山上驰骋。他们的剑在鞘里,肩章在阳光下闪烁。腰板挺直,肩膀高耸——在《拿破仑法典》的保护下既警觉又放松。

在儿子脑海的某处,一百个赤裸的瞎眼黑人骑着一百匹没钉蹄铁的马,穿行于山中,他们已经这样奔驰了几百年。早在雨林还叫做雨林时,他们就对它了如指掌,他们知道河流从哪里开始,树根在哪里出土扭结;他们对关于这座岛屿所该知道的一切都了然于心,尽管并未目睹。他们曾在陌生的水域中盲目地漂流,但依旧在这栋白人的宅第背后的山里赛跑嬉戏。儿子的双手在下颌处交叠着,他热带草原似的眼睛转去与硬币头像上平静的昏花老眼对视。“不管我造成了什么伤害,”他说,“都不足以让你离开这张桌子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你给我离开这宅子,”瓦莱里安说,“现在。”

“我不这么看。”儿子说。

玛格丽特举起手来,触了触瓦莱里安的肩头。“算了吧,瓦莱里安。咱们还是……”

“不能就这么算了!这是谁的房子?”

“我们把他们叫回来,”她说,“我和他们一起做奥列巴伦。”她的声音有气无力。要是他们都忽略了“我不这么看”,她的声音也许会消逝。可是没有。那句话像钥匙开锁一样咔嗒一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