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第7/7页)

“为什么,就算在这么恨她的时候,我却还在想着她说过的话?”

奈尔在小而明亮的房间里弓着身子等待着,等待着那声最古老的哭喊。不是为了别人,不是出于同情一个被烧死的孩子或者一个死去的父亲,而是为了自身的痛楚而发自内心深处的一个人的哭喊。响亮而刺耳的一声:“为什么是我?”她等待着。泥土在转移,枯叶在翻搅,一股熟烂的植物气味笼罩着她,宣布她自己的号叫开始。

可那声哭喊还是没有来。

那股味道挥发了;枯叶静止,泥土不再移动。最后,一切都不见了,只有一片干硬得令人生厌的东西如鲠在喉。她失魂落魄地站了起来。有什么东西就在她右边,在空气中,就在视野之外。她虽然看不见它,但确切地知道它的样子。一个灰色的球体就在那里旋转。就在那里。在右边。无声无息的,灰蒙蒙的,脏兮兮的。是一只沾满污泥的线团,可是没有重量,很蓬松,但其恶意令人恐惧。她知道不能看,于是闭眼越过它爬出了浴室,把门在身后关紧。她带着一身恐惧的冷汗走进厨房,来到后廊上。丁香树丛攀附在栏杆上,但还没有开花。还没到时候吗?当然已经到了。她的目光越过篱笆向雷福德太太的院里望去,那边的丁香也还没开花。是不是太晚了?她狂热地纠缠着这个问题,一直思考着她之前从未顾及的事。只有这样,她才能不去想鲠在喉咙里的那片东西。

一整个夏天,她都摆脱不掉那个灰球,那个毛茸茸的毛皮、线绳与毛发团成的球总是在她周围的光亮中飘荡,但因为她从不去看,也就看不见。可骇人之处恰恰是她为了抑制去看的冲动而做出的努力。但它就在那儿,就在她脑袋右边,也许再向右肩过去一点,所以,当孩子们到爱尔米拉电影院看完怪物片回家问“妈妈,今晚你能和我们一起睡吗”的时候,她就会说好,然后陪两个男孩睡,他们喜欢和她一起睡,但女孩不喜欢。一直以来,她都无法不和孩子们一起睡,每次都要告诉自己,他们可能会梦见恶龙,会需要她的安慰。能去想他们恐怖的梦而不是那个毛球实在是太好了。她甚至希望他们的梦会感染她,让她在梦魇中得到奇妙的放松,而不会再次胆战心惊地东张西望,只为了不看到那个灰球。那正是其骇人之处——看到它。灰球不朝她移动;从来不,也不会向她扑来。它只是浮在那里,让她去看,只要她想看,而且,噢,天哪,让她去摸,只要她想摸。但她从不想看它,因为如果看了它,谁能肯定她不会去摸它或者想去摸一摸呢?如果她当真伸手去摸并碰到了它,又会发生什么呢?也许会死。不会再糟了。死倒没什么,不过是睡觉,而且死后就不会有什么灰球了,对吧?会吗?她得找个什么人打听一下,找个她信得过的人,找个知道许多事的人,就像秀拉,因为秀拉会懂得这种事的,就算不懂,她也会用一两句妙语让这件事合情合理。噢不,秀拉不行。她就身处这件事当中,憎恨着它,惧怕着它,却再一次想起了秀拉,就好像她们还是朋友,还可以商量烦恼。太难忍受了,她失去了裘德,秀拉却没有来出出主意——他就是因为秀拉才离开她的。

现在,她的大腿真的空无一物了。直到这时,她才有些明白那些女人口中“再也不去看其他男人”的意思,真正的重点、那番话的核心是“看”。不是承诺绝不向别的男人求欢,也不是拒绝和别的男人结婚,而只是答应并明白自己再也无法去看了。看他们的头怎样划过空气,看他们的肩与颈怎样勾勒出月亮和树影……再也不去看了,因为如今她再不能冒这个险——即便如此又怎样呢?因为现在她的大腿间空荡荡的,已经死了,而正是秀拉夺走了它们的生命,正是裘德撕碎了她的心,是他们俩让她失去了腿和心,让她的大脑成为一团乱麻。

那么我现在该用这两条大腿做些什么呢,只是在屋里走来走去?上帝,那有什么意义呢?它们绝不会给我我所需要的从日出直到日落的宁静,那它们还有什么意义?你是否打算告诉我,我得把这条路走到底,日复一日地走下去呢?噢,我的天啊,直到走到那个有四个把手的盒子里去,都再也不会有人在我的两腿间安居,即使我缝补那些枕套、冲洗门廊、喂饱我的孩子、拍打小地毯、从煤箱里铲出煤,都再也不会有人这么做,噢,天啊,需要时我可以成为一头骡子或是用我的双手去犁地,需要时我可以用我的后背撑住这东倒西歪的四壁,只要我知道在这世界上的某处,在黑夜的某个坑洞里,我能向一个屁股结实的牛仔分开两腿,而你却要告诉我“不”,噢,我亲爱的耶稣,这是怎样的一副十字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