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二(第2/6页)
所以,当她们起初在栗色门厅中相遇,后来又隔着秋千相望时,马上感到了旧友重逢般的惬意和舒畅。因为她们多年以前就已发现自己既不是白人也不是男人,一切自由和成功都与她们无关,她们便着手把自己创造成另一种存在。她们的相遇是幸运的,这让她们得以依靠彼此而成长。她们不受母亲重视,对父亲又毫无了解(秀拉是因为父亲已不在人世,奈尔则恰恰是因为父亲还活着),于是就在彼此的眼中发现了她们追求的亲密。
一九二二年,奈尔·赖特和秀拉·匹斯都是十二岁,身材干瘪、臀部小巧。奈尔的皮肤是湿砂纸色的,恰好可以逃过那些漆黑的纯血统黑人的攻击,也不致惹来那些担心劣等混血种、认为骡子与黑白混血儿同出一源的老妇人的鄙夷。要是肤色再浅一些,她就要由母亲护送去学校,或是用一些别的手段来保护自己了。秀拉的皮肤是深棕色的,长着一对沉静的大眼睛,其中一只的眼皮中央有一块胎记,形状如一朵带枝的玫瑰。这块胎记为本来平淡无奇的面孔增添了一丝破碎的灵气和一种刀光般的戾气,就像有时会来和她外祖母下跳棋的那个总是把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的男人的刀疤。这块胎记随着年龄增长而变深,现在则同她那闪着金光、到最后一如雨水般宁静而清澈的眼睛一般深浅了。
她们的友谊来得既突然又深厚。她们在彼此的性格中获得了宽慰。尽管两个孩子都尚未定型,奈尔看起来更坚强而有恒心,秀拉却无法把任何情绪保持三分钟。只有一次,她证明了存在例外,那时她一连数周沉浸在一种情绪中,但那次也是为了保护奈尔。
有四个十来岁的白人孩子,他们是刚搬来不久的爱尔兰人的儿子,偶尔喜欢在午后欺负黑人小学生来取乐。他们穿着系紧的皮鞋和在小腿上勒出红印的毛呢灯笼裤,随父母搬进这片山谷,满以为这里是块福地——翠绿的土地闪耀着迎接他们的光泽。然而他们面对的却是奇怪的口音,对他们信仰的宗教的普遍恐惧和寻找工作时遭遇的顽固抵制。几乎所有梅德林的老居民都看不起他们,只有一些人例外。这就是黑人社群。尽管有些黑人早在南北战争之前就来梅德林定居了(那时候这镇子连名字都还没有),但即便他们对后来者有什么憎恨也无关紧要,因为他们不会表现出来。事实上,故意招惹和欺负黑人倒成了那些白人新教徒的共同爱好。在某种意义上,只有迎合了老居民们对待黑人的态度,他们在这个世界里的地位才能得到保障。
正是这几个白人孩子有一次抓住了奈尔。他们把她推来搡去,直到他们玩腻了,不想再看奈尔那副害怕而无助的面孔才罢休。由于那次事件,奈尔放学回家时不得不绕远路。她,后来再加上秀拉,一连几个星期都躲着那群白人孩子走路,直到十一月很冷的一天,秀拉说:“咱们抄近路回家吧。”
奈尔眨了眨眼睛,可还是默默地同意了。她们走上大街,来到木匠路的转弯处,那几个孩子正懒洋洋地待在一口废井旁。发现了自己的猎物,他们便慢吞吞地踱了过来,就好像在他们眼中,这个世界除了灰色的天空之外空无一物。他们横着站成一排,像大门般堵住了去路,忍不住露出狞笑。就在两个女孩走到离四个男孩三步远的地方时,秀拉把手伸进外套口袋,掏出了一把伊娃的水果刀。那几个孩子猛地停下脚步,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卸下了天真的伪装。这样的情况比他们预先估计的还精彩。她们还想试试运气,想回击,还拿出刀来了。也许他们有机会能用一只胳膊搂住她们某一个的腰,或者撕破……
秀拉在满是灰土的马路上一蹲,把所有的东西放到了地上:她的饭盒、她的课本、她的连指手套、她的写字板。她右手握着小刀,把石板拉到跟前,把左手食指向刀口上使劲一按。她的目标很明确,可是下手偏了,只割伤了指尖。四个男孩目瞪口呆地望着那伤口和像朵小蘑菇那样卷曲着的豁开的肉,殷红的血一直流到石板的边缘。
秀拉抬起头,双眼直视着他们,口气很平静:“我对自己都能这么干,你们想想我会对你们怎么干?”
当看到路上扬起尘土时,奈尔才知道他们已经离开了;她一直盯着秀拉的脸,它似乎有几千里远。
不过坚强不屈并不是她们的品质,喜爱冒险才是。对她们感兴趣的一切—从在鸡舍之中昂首阔步的独眼小鸡到巴克兰·里德先生的金牙,从纸页随风掀动的响声到柏油娃娃酒瓶上的标签——她们会表现出惊人的决心。她们也不讲优先次序。她们本来正在围观一场用剃刀开战的惊心动魄的斗殴,可立即又会因二百码以外筑路工人正在倾倒的热腾腾的柏油的刺鼻气味而分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