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空空如也的山间小道(第6/30页)
在车站斜对面一家饭馆前,孤零零地摆着一张上面什么都没有的桌子和一把油布面餐椅。然后,我坐在那儿,等着天亮。我坐的地方要比铁路地基和那条有人行道的大街低一些。有几级台阶从人行道通到下边那块不大而多角的水泥地面上。因为它的另一边被围在一排排房子的半圆里,每道墙与相邻的墙都形成了一个不同的角度,如此看上去有点像一个四面都屏蔽的海湾,一个受到保护的观景台。在这里,和通常不一样,是从下向上观看,看到的不是什么全景,而是一个近在眼前,因此越发容易记住的周边景象,如同从一片凹地里向上观看。那些房子低矮而破旧,每座都建于不同的时代。房子紧后边就是向上延展的谷坡,在那幽暗的树林里,云杉尖慢慢地显露出来了。
在我的凹地里,依然是漫长的黑夜。上方人行道旁有只小鸟,一个一动不动的轮廓,是不是在做梦呢?我在夜间还从来没有看到过一只白天活动的鸟儿。大街看上去像一道墙,那只鹪鹩此刻卧在上面。酒店很早就开门了,第一批进店的客人都是铁路工人。他们匆匆忙忙喝杯咖啡或者喝口烧酒——我掠过肩膀观望着——就又离去了。天空开始发亮时,好像要下雨了,可现在晴空万里,一丝云彩也没有。一个老态龙钟的女服务员长着一张布满皱纹的男人脸,她给我端出来一壶咖啡,旁边放着一盘厚厚一摞白面包片。咖啡上结起的一层奶皮不禁使我想起叙述过的哥哥,他向来就厌恶这一片片软乎乎的奶皮。当他第一次从前线回来休假时,母亲像平日一样给他送上咖啡,心想着,经过了战争,他所有那些难伺候的毛病都改掉了,可是他把杯子推到一边说:“你是昨天才来的吧!”我眼看着奶泛起波纹,形成一层奶皮,在黑乎乎的、慢慢变得清亮的水域上分裂成一个个小岛。旁边的白面包塔仅仅竖立了短暂的时刻——然后,我一边用力地切,一边又透口气,面包塔迎着这位饥肠辘辘的人隆起来,我趁着新鲜,一口气就把它干光了,消灭了,夷为平地了。从此以后,对我来说,这样的白面包就意味着“南斯拉夫”。
当我吃完面包抬头望去时,上方人行道上,来来往往的人已经成群结队,街道变成了一道堤坝。学校可能还没有放假,因为有许多学龄儿童走在行人中,向前倾着身子,好像迎着风似的。确实也刮着风,堤坝旁那修长而无生气的草茎犹如喜沙草一样飒飒摇动。尽管我还从来没有到过海边,可是我不由自主地想像着,在这铁道后面,向前延展的就是大西洋岸边的沙丘。
一个老人从酒馆里走出来,手里拿着一把餐椅,在不远的地方和我结伴了。他根本也用不着有一张桌面去观看。我们一句话也没说,却共同关注着发生的事。我们两人的眼里都是同样的事情,同样久久地注视着,又同样等待着下一件事情发生。我从此再也没有经历过像当年度过了那个最漫长的夜晚之后那样一致的目光,再也没有过那样一个空间,面对过那样一种视野。像那样的观看时一样,我知道和自己身旁那个人如出一辙。我们专注地望着一只鸽子在下方水泥海湾里迎风飞翔,颈项上微微闪亮,又扭过头去向上望着堤坝。钢铁厂的烟雾从峡谷升腾而起,朝着隧洞飘去,仿佛要把隧洞熏个通透。
在这次旅行前,天空晴朗时,我从家乡朝南望去,在蔚蓝的天空下,在边界山脊的那边,莫非坐落着一个个五彩缤纷的城市,没有丘陵地带阻挡,展开的是一片广阔无垠的平原,向下通到海边去,相互交融在一起。眼前的工业城耶森尼克看上去灰蒙蒙一片,它被卡在一条峡谷的深处,被关在遮天蔽日的群山之间,然而却完完全全证实了那幅展望的图像。上面堤坝上,有一个男人走过去,每只手里都拿着一把闪着红光的锯子,跟在他身后的是两个吃着冰糕的孩子和一个临产的孕妇。孕妇身上穿着宽大的衣服,脚上穿着一双木拖鞋。在车行道一段没有铺沥青的石子路面上,来往的长途载重汽车不断地发出轰隆声,这又不禁使我想起了哥哥,他在战前的那些来信中,提起过马堡-的里雅斯特公路上一个类似的地方。他每次去亚得里亚海郊游时,(校长)那辆小汽车都在那里“短暂颠簸得一塌糊涂”,过后他就觉得“完全沉陷到盐一般的空气里”。
与北方群山那边,也就是内陆故乡之国相比,在南斯拉夫,好像不仅存在着一个不同的空间单位,而且也存在着一个不同的时间单位。出现在我眼前的建筑物,常常是每一座都有自己的名堂,可以与沉积岩媲美,标志着建筑历史的一个个层面,从奥地利皇家时代的基座,经过南斯拉夫王国时期的转角挑楼,再到今天“斯洛文尼亚共和国”那简朴的、毫无矫饰的顶楼,连同屋檐下旗杆的插口。在注视着这样一个建筑物的正面时,我禁不住有一种期望,竭尽我的全力期待着,那个失踪的哥哥随时会推开那半是过时的、用不透明和带着波纹的玻璃包装起来的挑楼门,出现在我的面前。我甚至直言不讳地心想着:“先人,出来吧!”并且看到我身旁这个老人的脑袋也朝挑楼望去。仿佛惟独一声呼唤就意味着如愿以偿:跳跃过一个时代,在能够呼唤中,我觉察到了哥哥的存在,与真人一样高低(我压根儿就没有见过他),宽肩膀,褐色皮肤,披着一头又厚又乌的卷发,梳向脑后,额头宽阔;一对眼睛如此深陷在眼窝里,连那只盲眼,那个白点都给遮掩住了。一阵寒栗袭上我的心头,看样子,仿佛我这时看见了我的国王就站在面前,敬畏的寒栗,然而更多是担忧的寒栗,它驱使着我立刻离开这个凹地上的位子,加入到上边街道的人流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