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6/7页)
到堂妹家玩以后,情况发生了变化。要求我也像一个“男子汉”的样子。正是我七岁那年的早春,我快上小学,造访一个堂妹家——叫她杉子吧——的时候,发生了一桩值得纪念的事。那就是带我前往堂妹家的祖母爱戴高帽,在大伯母们一味称赞我“长大了,长大了”的情况下,她破例允许我吃为我端上来的菜肴。因为祖母担心我前述的“自我中毒”的频发,所以直至当年还一直禁止我吃“青色的鱼”。迄今论吃鱼,我只懂得吃比目鱼、鲽鱼和加级鱼这类白肉的鱼;论土豆,我只认得吃捣碎并经过筛滤的土豆泥;论点心,则禁止我吃带馅的,净吃味道清淡的饼干、西式薄脆饼或干点心;水果类,也只认得切成薄片的苹果和少量的蜜橘。第一次吃的青色的鱼是鰤鱼,我满心喜悦地品尝了。这种美味,对我来说首先意味着赋予我以大人的资格。平时有这种感觉的时候,我就产生一种情绪上的不安——“对于成为大人的不安”——的沉重压力,不能不使我的舌头尝到了某种轻微的苦味。
杉子是个健康而有生气的孩子。我在她家留宿,在同一房间并排的卧铺上就寝的时候,杉子头一落枕很快就入梦了,几乎简单得像机械一样。而我却总是难以成眠,带着轻微的妒忌和赞赏的心情注视着她。我在她家里比在自己家自由得多。企图把我夺走的假想敌人——也就是我的父母——不在这里,祖母放心地让我自由了。没有必要像在家里时那样总是限制我在她的视野范围之内,以便随时可以把我逮住。
然而,我虽然被置于这样的环境里,但却不能享受到多大的自由。我感到很不自在,犹如病愈首次迈步的病人被强迫接受一种无形的义务一样。毋宁说,我迷恋怠惰的卧铺。在不言不语中,我被要求成为一个男子汉。不合心意的表演便开始了。映现在别人眼里的我的演技,对我来说是一种试图还原本质的要求的表现。映现在别人眼里的自然的我,才是我的演技。从这时候起,我才朦朦胧胧地开始理解这种构造。
这种非本意的演技促使我建议“玩打仗的游戏吧!”杉子和另一个堂妹就是我的对手,这样的玩法是不合适的。更何况对方作为“阿玛宗女战士”原来就是不起劲之身呢。我之所以建议玩打仗的游戏,是出于一种逆理,即,不讨好她们,而且必须使她们多少感到困惑这一逆理。
黄昏,我们在屋内屋外继续玩无聊而又笨拙的打仗游戏。杉子从草木丛后面,用嘴模仿机枪发出哒哒哒的声音。我觉得在此应该告一段落。于是,我便逃回家中,看到一边连呼哒哒哒一边追赶过来的女兵,我就用手捂住胸膛,筋疲力尽地倒在客厅的正中央。
“怎么啦,阿公?”女兵们板着脸跑了过来。
我闭着眼睛,手一动不动地回答:
“我战死了嘛!”
我想象着自己扭曲着身子倒下去的模样,觉得异常高兴。在自己被击毙的状态下涌出一股不可言喻的愉快感。纵令真的中弹,我想大概也不会痛吧。……
幼年时期……
我碰上了一种象征性的情景。对现在的我来说,这种情景犹如整个幼年时期。看见这番情景的时候,我感到幼年时代向我伸出诀别的手,将远离我而去。我预感到我内在的所有时间都将从我的内部升腾起来,在这帧画前被堵住,而我会把画中的人物、动作和声音都准确地临摹下来,临摹完成的同时,原画的光景就融进时间里,给我留下的,将不过是唯一的临摹——可以说也是我幼年时代的准确的标本。无论谁的幼年时期,理应都被预备了这样一桩事件,只是它往往以称不上事件的微不足道的形式发生,多数未经察觉就过去了。
……这种光景,原来是这样的。
有一回,过夏节时,一伙人从我家大门蜂拥而入。
祖母自己腿脚不灵,也为了我这个孙子,就商请主管人安排市内的节日游行队伍从我家的门前通过。本来这里并非节日游行队伍必经之路,但由于主管部门的头头的关照,每年游行队伍都多少绕些弯路,从我的家门前通过,这已经成了惯例。
我和家人就站在门前。两扇蔓藤花样的铁门左右敞开,门前的石板路扫得干干净净,并洒上了水。大鼓的声音断续地传了过来。
渐渐隐约地传来的打夯歌的悲调,贯穿着无序的节日的嘈杂,告知这种表面的无谓的纷扰真正的主题。它仿佛在倾诉人和永恒的极其卑俗的交会,只有通过某种虔诚的乱伦才能成就的交会的悲伤。不觉间,难以分解而纠缠在一起的声音的综合体,已经可以分辨出前驱锡杖的金属声、大鼓低沉的咚咚声,还有抬神舆手们杂乱的吆喝声。我心潮澎湃,喘不过气来,几乎站不住了(从这时候起,强烈的期待与其说是喜悦,不如说是痛苦)。手执锡杖的神官戴着狐狸面具。这种神秘野兽的金色目光,死死地盯视着我从我身边走过,活像要把我吸引住似的。不觉间,我感到自己抓住了身旁的家人的衣服下摆,摆好架势,等待机会从眼前的游行队伍所给予我的近乎恐怖的欢悦中逃脱出来。从这时候起,我对待人生就是采取这样的态度。归根结蒂,只有从过分期待的东西、事前过分修饰的东西中逃脱出来,否则别无他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