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3/7页)
这样,我所感受到的“悲剧性的东西”,也许只不过是一种——我从那里被拒绝了——迅速的预感所带来的悲哀的投影罢了。
还有另一个最初的记忆。
我六岁上就能读书写字。如果说那本小人书我还读不下来的话,无疑那是五岁那年的记忆。
那时候,有数的小人书里的一本,而且是一张合页版的画,执拗地引起我的偏爱。只要我聚精会神地望着这页画,就能把漫长而无聊的下午忘却。而且,如果有人走过来,我总是心虚地赶忙将这页翻过去。护士和女佣的照顾,使我非常厌烦。我想过成天价沉湎在入迷地观赏这页画的生活中。只要翻开这一页,我的心脏便跳动,即使观赏其他的画页,我也心不在焉。
这页画画的是骑着白马、高举着剑的贞德。马张开鼻孔,怒冲冲地用健壮的前蹄扬起了一阵尘埃。贞德身着白银盔甲,佩戴着一些美丽的徽章。透过护脸,可以窥见贞德美丽的脸面,他凛然地把拔出的剑伸向蓝天,大肆挥舞。这是面向死亡吗?好歹是面向着具有某种不吉利的力量飞去的对象。我相信下一瞬间,他将会被杀掉。我赶忙翻页,也许可以看到他被杀戮的画面。小人书的画面,也许会在不知不觉间移向“下一瞬间”……
然而,有一次护士无意识地翻开这一页,对在旁边断断续续地偷看的我说:
“小少爷,你知道这帧画的故事吗?”
“不知道。”
“这个人像男人吧?其实是个女人。这是个女扮男装奔赴战场为国效劳的故事呐。”
“是个女人?”
我涌起一股哀伤的心绪。本以为是他,其实却是她。这个美丽的骑士,不是男人而是女人,又将会怎么样呢?——现在我依然对女扮男装抱着一种根深蒂固的难以说明的厌恶感——特别是这成为我对他的死抱有的美好幻想的一种残酷的报复,好像在人生途中遇到的第一个“现实的复仇”。后来我在王尔德如下的诗句中找到了对美丽骑士的死的赞美。
横遭杀戮倒在苇蔺草丛中的
骑士是多么的美啊……
打那以后,我就扔掉这本小人书,再也没有去碰它了。
于斯曼在他的小说《在那儿》里写道:“不久,这东西的性质就会突然变成极其精致的残忍和微妙的罪恶。”德莱斯的神秘主义的冲动,是他亲眼目睹依查理七世的敕令充任护卫的圣女贞德种种难以置信的事迹所培养起来的。虽说是相反的机缘(即作为厌恶的机缘),但就我的情况而言,圣女贞德起了一定的作用。
——还有一个记忆。
是汗味。汗味驱使我,激起我的憧憬,支配了我。
侧耳倾听,能听见嘎吱嘎吱的、混浊的、极其轻微像是威吓的声响。偶尔还混杂进喇叭声,飘过来单纯的、哀切得不可思议的歌声。我心急如焚,拽着女佣的手,催促着她快点走,盼望着她把我抱起来,站到门口那边去。
原来是军队操练归来,路过我家门前。我总是从喜欢小孩的士兵手里,要来几颗弹壳,以此为乐。祖母说这很危险,禁止我讨这些玩意儿。我的这种乐趣又平添了一层神秘的愉快色彩。沉重的军靴声、肮脏的军服和肩扛的枪支,是足够吸引孩子的。但是,成为吸引我向他们索要弹壳这种乐趣的隐藏的动机,仅仅是他们的汗味。
士兵们的汗味,那海风般的、像被黄金炒过的海岸空气的气味,那气味撞击着我的鼻孔,使我陶醉了。我对气味的最初的记忆,也许就是它吧。这气味当然不会当场与性的快感联系起来,是士兵们的命运、他们的职业的悲剧性、他们的死、他们指向的遥远诸国,在我内心里渐渐地并且顽强地唤醒了我对于这一切的官能性的欲求。
……在人生的道路上,我初次遇到的,就是这些奇形怪状的幻影。它们从一开始就以着实巧妙的完整形态站在我面前,一无或缺地。日后我到这里来寻访自己的意识和行动的源泉时,也将是一无或缺的。
我幼年时代对人生所抱的观念,没有超出奥古斯丁式的预定说的范畴。无数次无益的迷惘折磨着我,至今依然继续折磨着我。但是,如果认为这种迷惘是一种堕入罪恶的诱惑,那么我的决定论也不会动摇了。我一生不安的总账,犹如一纸菜单,在我还没能读懂的时候,就赋予我了。我只需围上餐巾,面对餐桌坐下来就行了。连现在写这种奇特的读物,也准确无误地记载在菜单上。按理说,我应该一开始就看到它。
幼年时代是时间和空间的纠纷舞台。譬如火山爆发、叛军暴动以及从大人那里听来的各国新闻,眼前发生的祖母病情的发作、家中一点点的争吵,以及刚才还沉湎在那里的童话世界的空想事件,这三种东西之于我,总是同等价值的、同一系列的东西。我不认为这个世界比构筑积木更加复杂,也不认为不久我必将走向那里的所谓“社会”比童话世界更加光怪陆离。一种界定在无意识中开始了。于是,所有的空想从一开始就在对这种界定进行抵抗之下,不可思议地渗透着完整的、类似其自身的一种热烈意愿的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