掮客(第6/10页)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那两个撇下去的嘴角越来越深,眼看就要折断了,她使劲撑着不让它折掉,可是这时候她忽然看见自己眼睛里挣扎出的两团潮气。她在这个地方哭算什么?让这三个女孩子以为她真是个争风吃醋的女人,来到这里就是准备着一哭二闹三上吊了?她硬生生地把眼睛里的两团泪影咽下去了。然后她把目光移开,不再看那面恐怖的镜子。她开始盯着头顶上那盏灯看,那是一盏红玻璃壳的吊灯,圆圆的,像一只挂起来的喜气洋洋的苹果。就是这盏苹果灯忽然让她对眼前这三个女孩子心生怜悯,她们还是些孩子啊。
于小敏看着那个白羽绒。白羽绒脸上化着浓妆,像戴着面具,看不清她此时的表情。她看她的时候,她只是闪闪烁烁地回看她几眼。于小敏忽然就像个生过几个孩子的中年妇女一样,半是体恤半是沧桑地问了一句:“姑娘,你多大?”白羽绒考虑了几秒钟才回答了一句:“十九。”于小敏觉得自己的声音更像个慈祥的大妈了,她又问:“你们都住哪儿?”白羽绒回答:“许西。”她说得可能是真的,许西是附近的城中村,收容各种外来人口,一间狭小潮湿的出租屋里住好几个打工者。于小敏慈悲地叹了口气,表示自己知道了。她不再说话,接着盯住苹果灯一下一下结结实实地看。
这时候楼梯上一阵嗒嗒的脚步声。于小敏一阵紧张,莫非是他们中有人完事了,要下来了?他们见到她的一瞬间会是什么表情?是恐惧还是惊愕,还是比恐惧和惊愕更可怕的表情?光是想想,已经够让她激动和不安了。脚步声越来越近,对她来说简直像恐怖片里不见人形的脚步声,咚咚落在她脊背上令她毛骨悚然。她不敢抬头看这走下来的人是谁,她突然不敢直视这个人,好像她来这里不过就是做贼来了,终究见不得人。脚步声终于款款拖出了一个人形,这脚步声在最后一个台阶上愣了一下才跨下来。另一双恨天高进入了于小敏低垂的眼帘。又是一双恨天高。看来,在这里工作的小姐是人手一双了,制服似的。
下来的不是男人?于小敏一抬头,刚走下来的恨天高也正好奇地看着她,她也在奇怪这里怎么赖着一个女人。这女孩也不过二十来岁,显然是刚工作完,穿得极少,胸脯在裹胸后面蹦来蹦去,随时准备再跳出来。于小敏忽然注意到了她的眼神,那眼神里带着一种扫荡一切男人之后的余威,还带着一缕惯性的淫荡,正刚柔并济地向她压下来。于小敏只顾盯着小姐看,没注意到楼梯口已经又站了一个人。这回是男人。
呆若木鸡地站在楼梯口的是王树。男人不穿高跟鞋,所以他下楼的时候于小敏都没有听见,而王树也绝没有想到她居然坐在下面,他看着她就像兔子看着一个守着洞口的猎人,又是错愕,又是惊恐,又是无辜。他彻底地被钉在了那里,连目光都动弹不了。于小敏猛一转头,正好与王树四目相对,在那一瞬间,她清晰地感到了自己的尴尬与无措,她突然之间想找个洞把自己藏起来。是啊,她怎么能守在这种地方……等他们?而且第一个下来的居然还是素日里与她交情最好的王树。他为什么要第一个下来,谁让他第一个下来的?四个男人中,他第一个下来,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这岂不是在明着告诉别人他的性能力……和做爱时间?
于小敏顿时觉得自己头昏脑涨,不知道该把眼睛和手往哪里放才算服帖。因为尴尬,她手忙脚乱地做了个掩饰的动作,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腕上的表,看完了立马后悔不迭,这是干吗呢,让王树还以为这是在给他计时呢……她有口难辩,手腕一藏,再不敢看那块不祥的手表了。三个小姐看看她又看看王树然后又看看她,简直像在心安理得地看戏。王树毕竟是男人,而且是有老婆有孩子的男人,他迅速收拾起自己脸上的错愕、尴尬以及隐隐的愠怒,像不小心在路上碰到熟人一样和于小敏打了个招呼:“你也在这儿啊?”于小敏还能说什么,连忙说:“我回去睡不着就也来了。”说完才发现自己这话简直就是漏洞百出,又不是三缺一凑过来打麻将,谁叫她来了?
王树已经把脸上的表情基本稳住了,没有发作的迹象,他平心静气地说:“那你坐着,我出去抽支烟。”于小敏居然点点头。然后,她接着呆呆地坐在那张沙发上,王树推门出去了。白羽绒问了一句:“姐,这个不是你男朋友?”于小敏不搭腔,木木地坐了几秒钟,忽然像想起了什么,从包里掏出手机开始假装专心致志地玩手机。这年头,手机在任何场合都是绝好的道具。
没过两分钟,又下来一个。这回下来的是李立民,李立民站在楼梯口的最后一个台阶上把刚才王树的表情重演了一遍。于小敏冲着他咧嘴一笑,连忙再次把脸转到手机上,不敢看他了,像只鸵鸟把头埋进沙子里就以为别人都看不到它了。她用余光隐隐看到李立民下了楼梯,站在吧台一侧,他惊魂未定地站在那儿,似乎急需喘口气,似乎还需要说几句废话来给人听,当然,主要是给她听。她低着头听见他站在那儿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和胖女孩说话:“每天这工作压力啊把人都压破头了,这偶尔放松一下对人的身心都是有益的,放松一下好啊。”他夸张地感叹着,使用了几个巨大的叹词,恨不得都能用这叹词把在场所有的人砸晕了,好灭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