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故(第2/20页)

就是在这一年里,她忽然感到了哪里不对劲。这种感觉有点像刚进大一时的迷茫,好像把她从一只碗里倒进了一口锅里,她一时不知道该游向哪里。但是这种感觉比她读大一时更孤独、更强烈,好像苦心孤诣搭了很多年的积木,快搭到顶了,突然发现原来图纸就是错的。然而这积木的坍塌是需要最后一根羽毛压下来的。这根羽毛是由她的一篇论文引出来的。有一篇论文,她自认为下足了功夫,却四处投稿无果。让她付高额的版面费,她又不愿意,觉得这种行为与在地摊上卖处理的猪肉无异。就在这时候,有个编辑给她回信了,说是异常欣赏她的才学,并要帮她送审至一个学术评奖机构。这封电子邮件她不厌其烦地读了一遍又一遍,像抚摩恋人的手一样怎么摸都摸不够。她开始时是一边读一边兴奋,到后来是一边读一边流泪。她流泪并不是因为能发表一篇论文,而是这么多年里终于有一个人肯把她当金子一样从沙堆里拣出来。他居然不吝笔墨,用了“异常欣赏”四个字,其中每个字对她来说都是电闪雷鸣,把她荒废了近三十年的人生全照成白昼了。要是那个编辑现在就站在她面前,她一定会涕泪交流地为他鞍前马后,像个真正的仆人一样。这个形象是她后来想出来的,当时她感激涕零,根本无法看清自己的嘴脸。

虽然只被一个人欣赏,但她觉得像得了什么大赦一般扬眉吐气,恨不得能奔走相告。好似她忽然便站到了地球的中心,再给她一根杠杆,她就能把地球撬起来了。此后她便按他的说法,静候佳音。她每天要翻看邮箱无数次,就是为了看看那人给她回信了没。没有,一直没有。她只好不停地往下翻邮箱。这样几个月后,还是杳无音信,她却患上了强迫症,只要往电脑前一坐,第一个动作就是开邮箱。晚上睡觉前的最后一个动作还是开邮箱。没有,邮箱是空的。她再一次咣的一声关上了邮箱,都能听见在这宿舍里激起的巨大回响,好像她正寄居在一只空罐头瓶里一样。躺在床上她义正词严地告诫自己,明天绝不再翻看邮箱了,他爱回不回,她凭什么让自己像只随时准备着讨好人的狗……可不,真是像狗。但是她绝望地发现,第二天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又是习惯性地翻开邮箱,好像这邮箱已经变成她的呼吸和血液了。她像受刑一样每日被荒芜空旷的邮箱伤害十次,睡一觉之后接着上刑,再来下一轮。她停不下来,好像在湍急的河水中被冲着一路向前狂奔。四个月里,对方再没给她回过一个字,她却无时无刻不想着对方和对方即将施舍给她的恩典。这情形如同一场无边无际的暗恋。受虐四个月后,她终于身心疲惫,无力再应付,便鼓起勇气觍着脸给那编辑去了一封邮件询问下文。结果,此信发出便如泥牛入海。她不甘心,更何况已经厚了一次脸皮,再厚一点也无所谓。她便又写了一封信问询,结果这次收到了自动回复——“该邮箱已停止使用”,彻底废弃了。

她浑身一哆嗦,忽然明白过来,对方大约就是为了躲避像她这样的人的纠缠才换邮箱的吧,就像一个人为了躲避追杀而不得不乔装或整容。她居然逼着人家不得不更换了邮箱?这和逼着一个人亡命天涯有什么本质区别?她居然有这么大的能量,简直是核武器般的威力。

她急急忙忙离开宿舍,只想离那台电脑远一点,唯恐与它再打正面,唯恐再被它羞辱。她跌跌撞撞地开始下楼梯。她漫无目的地绕着楼梯往下走,一圈又一圈,蜘蛛吐丝布网似的。她走得气喘吁吁,颠三倒四,有时候一步就跨了两个台阶,却是一步也不敢停留,只觉得那可怕的邮箱还跟在她后面,一路追过来,一定要再把她捉回去。她只能更快地逃走。

这楼梯居然也有走完的时候?她突然发现自己已经站在外面的阳光里了。明晃晃的阳光打在她身上让她产生一种双重的羞耻感,好似她没穿衣服就跑了出来,站在阳光下面丢人现眼。宿舍楼下人来人往,有人忽然扭头看了她一眼。她心里一惊,立刻便觉得自己被人认出来了,好像她刚刚杀过人,刚从犯罪现场逃出来。她惊恐得那么逼真,几乎连自己都要相信了。她赶紧跑到宿舍楼后面。楼后面是一块狭窄的空地,除了鸟儿和虫子,鲜有人至。因为是楼的背影处,阴凉安静,倒像一座小禅院。她一个人在那里坐了整整一下午,像一枚果实被镶嵌在那道缝隙里。

她坐在那里专心致志看着自己的手指,好像在数自己究竟有几个指头。数了又数,她忽然无声地冷笑,冷气从她硕大的鼻孔里喷了出来。她开始解冻,开始渐渐苏醒。他为什么要给她希望,给她一点可怜的希望把她钓起来再抛出去,然后看着她在岸上挣扎,是觉得这样好玩吗?她情愿他根本就没有理睬过她,就让她在那黑暗的地方一直待着,她会更感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