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离得近了,珑玲嗅到了一缕被风送来的,他身上淡淡的清冽梅香。

余光不经意瞥到他被露水沾湿的肩。

山野晨雾弥漫,竹屋周遭静悄悄的,梦里梦外的血腥味散去,只有鸟啼花落,春溪淙淙。

隔了好一会儿,珑玲没回答他那句话,而是道:

“这个季节露水重,你为什么要在外面等我醒来?”

少年长而密的睫毛眨了一下,他唇边有笑:

“怎么?我虽然平日不拘小节惯了,但好歹也算是儒家弟子,这竹屋就我们两个人,若是老师见我趁你昏睡,跟你共处一室,只怕他能把我抽成陀螺——”

“可蔺青曜就会。”

梅池春面上浅笑微滞。

乌黑得没有一丝杂色的长发垂落在素白衣襟上,她微微昂首,卸下了执剑时一往无前的英勇,像个新生稚子般思索着,回忆着:

“每次他半夜睡不着,就会闯进我的寝殿,把我赶去旁边的小榻睡。”

“我其实不喜欢云水烟的味道,但每次他一来,我的床帏里都会留下那种甜腻气味,这个味道无孔不入,就像蔺青曜一样,他不允许我有任何属于我自己的地方。”

她轻声细语,并不是诉苦的语气。

把这些说给他听,就好像将自己这些年无法接受的痛苦摊开,一点一点重新熨平。

梅池春倚在窗棂边,没有打断她,而是垂下眼眸,握住了她的手指。

“还有呢?”

“他丢掉了你送我的木牌。”珑玲望着他,“对不起,是我没保管好。”

“……珑玲,不要说对不起。”

他不轻不重地握着她的手,眼瞳幽黑,郑重其事地强调。

“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你什么都没做错。”

珑玲却摇摇头,黑白分明的瞳仁蒙着一层雾:

“你才是什么都没做错的那个人。”

梅池春无言地看着她眼中水光。

“十年前那场对战,你我都未尽全力,我固然能取你性命,你也本可以断我一臂,为什么没有动手?”

她眼神执著,像是诘问。

但梅池春只是拂过她乌发,绸缎一样顺滑流丽的发丝,却在发尾处齐齐斩断,那是他十年前留下的刀痕。

“因为你挥剑的样子很好看。”

他眼尾如钩,有千般柔情在他眼底漾开。

“这样纤细的一双手,却能使出天底下最为精妙的剑技,剑尖所指,可使九州无数豪杰尽折腰……我那时想,愿赌服输吧,是我自己心甘情愿要冒这个险,心甘情愿地,追着你,缠着你,这么多年,纵然结得苦果,也该我一人独吞,何苦再拉上你呢?”

“更何况,你本来就不喜欢我,”梅池春嗓音低了些,明明在笑,笑意里却有些许苦涩,“万一我死后你回忆起来,全都是我的不好,真叫人怄也怄死。”

啪嗒。

有温热泪滴落在他手背,少年睫羽颤了颤。

他听见她哽咽道:

“没有不喜欢你。”

“你送我木牌,我很惊喜,只有你会惦记着我有没有饿肚子,我很开心,从来没有人珍惜我的东西,只有你会吃我做的那些云吞……这些,我一直一直都记得很清楚,只是。”

珑玲回握着他的手,泪珠大颗落下,她却抿出一个悲伤的笑容:

“只是没有人告诉我,那就是喜欢。”

“梅池春,原来我早就已经喜欢上了你了。”

明明是曾经期待过千千万万次的话语,但此刻真切落在耳中时,一种沉闷的钝痛却压过欣喜,仿佛有把刀子在他心口缓慢搅动,比当初她断颈的那一剑还要疼。

他平生第一次喜欢的女孩。

他将这个人放在心上百年,辗转难忘。

梅池春曾想,还好周王室已经倾颓,还好他不再是那个太子姬弃,否则,他或许也会是个色令智昏的昏君——管他天下洪水滔天,他只想将全天下最好的珍宝捧给他的心上人。

她赤诚又聪慧,若是在寻常人家长大,会有疼爱她的父母,宠溺她的兄弟姐妹,长到娉娉婷婷的年纪,那双手不

必沾血,也能成为让天下人敬仰的天才。

这些人为什么舍得这样对待她?

喉结动了动,梅池春轻轻捧起她湿漉漉的面庞,低笑道:

“我就知道,怎么会有人不喜欢我?”

他语气轻松,落在珑玲耳中却只觉得酸涩。

她道:

“下次你不要傻站在外面了,我只是不喜欢别人随便闯进我的房间,乱动我的东西,不是真的不让人进来……你不在这个别人的范围里,你随时都可以进来,想做什么都行。”

“好。”梅池春没去纠正她话里引人遐想的歧义。

“而且也不要说什么亲一下就一笔勾销的话,”珑玲神色极认真,“一码归一码,亲多少次都行,但有些事不能随便一笔勾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