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我想

谈声这辈子就见过徐美玲流两次泪。

一次是六岁,外婆去世,徐美玲站在高高的、水泥砌的坟包前,不顾别人反对,执拗地把外婆攒的所有硬币铜钱,全部扔到棺材上。

一次是现在,她坐在副驾驶,背挺得笔直,面容严肃而古板,努力压制着怒火。

“生病不说,电话不打,自以为是。”徐美玲脑袋嗡嗡作响,每说一句,怒气就涨起一寸,“谈声,你怎么会变成这样的?”

惧意掐住喉咙,谈声张张嘴,没能挤出一个音节。

“宝儿,你今天真的做得很不对。”谈广来同样严肃。

谈声抿紧了嘴角,半晌才挤出话来:“我不想让你们担心。”

每次回家,小陶姐都会羡慕地对她讲,她有全世界最好的爸妈。

他们不舍得吃、不舍得穿,衣服只在过季时才买新的,饭桌只在她回来时才搞得像满汉全席一样。

从小到大,只要谈声想要的,就无有不应的。

小时候是漂亮的衣服和水晶鞋,大一些是全国各地的车票和酒店,现如今是努力把她托举到市里,享受的最好资源。

她不可能对他们的付出视而不见,心安理得地享受一切。

“你什么都不说才最让人担心的!”徐美玲提高音量。

谈广来刹车停在红灯前,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他从后视镜看谈声,说:“宝儿,你老摆出一副什么都可以、不再需要我们的样子,我们会很难过的。”

“可你们过来很麻烦,店要关,要开夜路,到了以后,万一我一点也不严重,就是白——”

“你不严重?你都医院挂急诊了,你还不严重?”徐美玲打断她。

谈声自知理亏,小声道:“我是说万一。”

谈广来温声道:“宝儿,你不能这样的。如果有一天,你长大了,我们生病了,也不告诉你,你会怎么想呢?”

“别告诉她,以后在家病死了也别说。”徐美玲冷笑着,骂道,“去她的。”

谈声后脑像被什么重重锤了,尽管知道徐美玲说的是气话,心里还是冒出了即将被抛弃的感觉。

她眼眶一热,死死咬着下唇,不让泪水滚下来。

“你不是我们的累赘,懂吗?”徐美玲见她这表情心又软了,只是语气仍带着几分冲。

谈广来挂好档,边开车边说:“宝儿,知道我们为什么一直只有你一个小孩吗?”

谈声心中一紧,仍旧不语。

“一碗水端得平,两个孩子就不行了。”

这一点,在徐贝贝还跟他们一起生活的时候,他们就意识到了。

“爸爸妈妈就想好好养你,不想让你过我们小时候的苦日子,一碗青菜汤都要抢着吃。”

“什么懂事,什么善解人意,那都是放屁。”徐美玲略带烦躁地说。

他们从小就是懂事的孩子。

因为懂事,所以轮不到他们念书;因为懂事,所以小小年纪就要出去打工供养一大家子人;因为懂事,所以分家什么也不会给他们。

他们从来没有因为懂事落得一点好处,为什么现在一切都好了,还要让自己的小孩去懂那些破事?

“宝儿,你快快乐乐的,就很好。”谈广来由衷地说。

谈声一哽。

她很想呐喊,为什么?

为什么他们不舍得给自己花钱?为什么他们不能快快乐乐,吃想吃的,穿想穿的,做想做的?为什么非要为她而活,只ʄɛɨ为她活?

为什么?

可最后她只是用手背擦掉眼泪,什么也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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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夜晚出奇地漫长。

谈声躺在被子里,盯着天花板发呆,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是期末联考的答案,一会儿是车里一言不发的压抑气氛。

忽而门口传来一阵细微地脚步声。

她连忙闭上眼。

黑暗中,锁舌轻轻转动。

脚步声慢慢摸索着,停在她床前。

被子一角被掀开,湿冷的空气钻进来,谈声忍不住瑟缩了一下。一只手伸进来,摸了摸她的脚,很快,留下一团火热捱着皮肤。

门重新掩上。

徐美玲松了口气,上个厕所,回到房间里。

谈广来睡眠浅,她刚上床就醒了。

“去哪了?”

“给宝儿放了个热水袋。”徐美玲往他身边拱,汲取着热气,“还行,脚不凉。”

“那就好。”谈广来声音迷迷糊糊着。

徐美玲推他,说:“你别睡。你说宝儿到底为什么这样?是不是我们以前老说没钱,给她留阴影了?”

“有吗?”

“当然有了。”徐美玲记得清楚,“我看网上说,老哭穷就会让小孩儿什么来着,什么配低来着?反正就特别不好。”

“那也不是故意的啊,那是确实没钱嘛。”谈广来握住她的手,“再说了,她要什么,咱不都咬咬牙给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