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章 我想变成小狗(第4/5页)

孩子大了,该取名了。

爷爷没告诉过他自己的名字,也没问过他的名字。

爷爷叫他哎,他回爷爷啊。

有时候俩人离得远,能像唱山歌一样对起来。

当然是爷爷单方面的对,余醉从不应和。

他性子太冷,没有温度。

爷爷觉得他像一根同时燃烧两条芯子的蜡烛,一条芯子是冷漠,一条芯子是慈悲。

他会为山里捡到的动物尸体挖坑埋葬,却不会为相识的人死去流一滴眼泪。

爷爷是个粗人,不会取名,问他记不记得自己叫什么。

余醉说不记得。

每次抽血就在他的姓名栏里画一个鸡蛋一样的圈,表示是他。

爷爷不问了,低头偷偷抹泪。

余醉面无表情地拍拍他后背。

之后一天,爷爷带他去吃席,席上一个小孩儿偷偷抿了口酒,辣得哇哇大叫。

孩子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围成一圈,心肝宝贝地叫着哄。

余醉问爷爷:“那个孩子怎么了?”

“小宝贝喝醉啦。”

然后余醉就给自己起了现在的名字。

余是多余的余,醉是宝贝的醉。

但这个名字并没能保佑他当多久的宝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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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找苦命人。

穷人总是更容易生病。

害怕孤独的人总是会变得孤独。

爷爷不知道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咳嗽的,当他发现的时候咳出的痰中已经夹杂血丝。

一辈子都戒不掉的烟很快就戒了,睡觉也戴着口罩。

一旦喉咙痒他就赶紧出去,生怕余醉听到。

但咳嗽和苦难一样,怎么都瞒不住。

吃饭时他咳出的血喷溅在桌上,染红了一锅汤。

他看着余醉,余醉看着他,爷孙俩沉默良久,一起起身,走到外面。

还是家门口的柴火垛,还是下雪天。

余醉问他:“你要死了,是吗?”

他从不避讳死亡,那是他九岁时就想奔赴的天堂。

爷爷点头:“我太老了。”

都八十岁了,也该是时候了。

“还有多长时间?”

“医生说最多还能撑一年。”

“你想埋在什么地方?”

“山上吧,山顶能看到整片雪林的地方。”

余醉说好,转头回屋洗碗。

三句话聊完了一个人这辈子最后一件大事,余醉开始做棺材,挖坑。

爷爷觉得挺好,早早准备着,那等一天真到来时就不会太疼。

可他慢慢发现不对劲儿。

大棺材之后又做了个小棺材,大坑旁边还有个小坑。

他看着余醉挖完两个坑,在坑旁边撒上花籽,花籽一颗一颗丢进去,他眼泪一滴一滴落下来。

“不行,小鱼……”他第一次在余醉面前哭成这样,说不行,你才十四。

余醉没理他,继续做。

他的话始终不多,厌恶谎言已经厌恶到连讲话都觉得恶心的地步。

主意却很大,他做下的决定天王老子来了也不会改。

爷爷不同意,不接受,抢过铁锹,四处挖土把那个小坑埋上。

他埋上余醉就挖开,再挖开他又埋上。

后来两人折腾得浑身都是土,他快哭瞎的眼睛里都是灰。

“你干什么呢?你干什么呢!要死的是我!和你没关系!你还这么小,不能跟我走!”

爷爷是个体面人,年龄和白发都盖不住他身上那股劲儿。

他活到八十岁第一次撒泼打滚,痛哭流涕,还是和一个孩子。

那个孩子就那样沉默地看着他,一言不发,等他哭完,帮他抹掉脸上的泪。

“爷爷。”

余醉第一次把这两个字叫出口。

“如何度过一生是我自己的事,我不能干涉它什么时候开始,起码能决定它什么时候结束。”

他就像说了一个很简单的通知,不是在征求谁的意见,也不是在请求谁的同意。

佛语讲:独来独往,独生独死。

人来到世间,和飞禽走兽没什么区别,终极目的就两个,吃饱穿暖。

但人比飞禽走兽多出一项为自己做决定的权利。

爷爷在余醉身上看到一种佛性,或者说禅性。

他把死亡看得如同吃饭睡觉一般平常,把自己的一生都看得太透太明白。

不管爷爷活到八十岁寿终正寝,还是他熬到十四岁终于能结束生命,对他来讲,都是喜丧。

爷爷理性上能理解,但理性到底战胜不了感性。

几天之后,他又捡回来一个孩子。

五岁的陈乐酩还没人腿高,怯生生地缩在爷爷身后,破衣烂衫,浑身青紫。

爷爷领着他站在门口,让他叫哥哥。

余醉一眼就看穿爷爷的目的。

“我们不能养他,山上没有他的坑,你都留不住我,更何况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