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第3/4页)

陶巾墓前还是几年前的光景:泡了雨水退了色的红蜡烛和假花,磕掉了一角的花瓶,掉了金漆的香炉。少薇一一清理洒扫,插入新鲜的明黄色菊花束,上上三支香,跟陶巾说了会儿话。

主要说自己近况,学业工作在先,私生活在后,酝酿了一下,方才有些羞涩地说:“外婆,我跟人谈恋爱了,对象你见过,是陈宁霄。你记不记得,有一年大年二十九,他突然来,我们在下雪天的门槛里外站着说了好久的话。你有点怕他,其实他人很好。”

末了,她照旧交代:“妈妈还没有找到。”

扫完墓,归途中,少薇接到司徒静电话,让她去家里吃饭。

那天生日后,司徒静和她的一切都照旧,陈宁霄那里也没收到任何讯息。他问过乔匀星,乔匀星说绝没请过司徒静,倒是请了司徒薇。于是陈宁霄又问妹妹,司徒薇当然也不清楚。于是少薇那颗心缓缓放下来了,认为是自己做贼心虚,一花眼先把自己吓了个半死。

少薇下了计程车,深呼吸数番,调整好表情,举步入这高门豪宅。

“太太忽然有客,请你先去书房稍等。”佣人轻车熟路地将她领至书房,推开门。

里头挺乱,让少薇一怔。

“太太最近在整理书,稍乱了些。”

少薇点点头:“不要紧。”

她走近书房,在扶手沙发上坐了会儿,顺手抄起茶几上的一本书翻了翻。不好看。她放下了。过了会儿,又被桌上另一册书吸引。于是起身,浏览起那一本。

心情没放松的情况下,什么文字都看不进去,她翻一本,放一本,渐渐变成帮她收拾起来,将这些书摞到一起,直到——几封书信、几张照片不慎掉落地毯上。

信是万万不可能窥探的,少薇目光安分,但照片的画面却足够一览无余。

她身体僵住,呼吸一屏,继而,四肢百骸的血液逆流起来,让她太阳穴嗡嗡。

记忆里之人的音容笑貌业已模糊——她觉得已经模糊了。陈宁霄找来公安部的专家让她描述她母亲的面貌,这样方便寻找,但专家的铅笔在纸上等待半晌,终究没等来她一字一句。

“我忘了……什么长相,什么脸型,什么五官……”她沮丧地捂住脸,声声颤抖。

——她觉得已经模糊了,但在看到这照片的那一刹那,她才知道,原来自己没忘。

她算不上很漂亮,但标准的瓜子脸,下巴甚至有点过尖了,眉眼长长,嘴巴稍薄,一个直鼻令脸部线条干净俐落。她知道自己张得不是普罗大众意义上的美,所以爱给自己做衣服,五颜六色,奇怪的剪裁。巷子里有人背后议论,说她穿得不正常,但每当她走过,却还是不自觉投上长长久久的注视。

少薇盯着相片,呼吸急重,浑身热汗热血一同上涌,让她每一根骨头都感到温暖,都感到痛楚。

她没忘,她只是害怕。她给了她生命,又成为她的伤疤。现在她长大了,她也想追上去问一句,妈妈,是否其实我也是你的伤疤。

她身体抖得厉害,却又怕自己在这相片上留下哪怕一丝一毫褶皱,于是像练毛笔字的新手,用尽全身力气提腕控笔。

司徒静推开半掩的门,毫无声息地驻足,直到看到她眼泪一行一行砸在地毯上,她方才步入:“你看到了啊。”

少薇身体蓦地剧烈抖了一下,抬起头,泪眼朦胧地望向她:“阿姨,这些照片,你是从哪来的?”

司徒静沉默以对。

“你告诉我,你认识这照片上的人是不是?”

少薇控制不住发抖,两手撑上书桌,眼前阵阵发黑:“你是谁?你是谁?”

她缓缓地、后知后觉地,却又是顿悟。为什么那晚,司徒静要和她说那两个少女的故事。为什么那晚,她要给她念《一句顶一万句》里的那一段。

“妮,不要再喊娘。”

“不是娘心狠,实在是受不了……”

那到底是小说里那对母女,还是她母亲其实想对她说的话?

她也想和她说,你别再找我了,别怪我心狠么……

“你知道什么?阿姨?你是不是知道什么?!”少薇哭着嘶哑地问,猛地拽住了司徒静的胳膊,死死的,可以说是僭越唐突无礼。她的视线比她的手劲更重,迫切的,茫然的,孤注一掷的。

跟她的失态比起来,她眼前的女人,还是那样的平静。

“我当然,”司徒静于逆光中瞥过她:“什么都知道。”

“告诉我!告诉我……”少薇两手都去攀她养尊处优的手,眼泪无法停下:“她在哪里?”

“你想知道?”

答案太理所当然,以至于这多余的一问,让少薇小孩子一样脸上流露出失焦的茫然,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多此一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