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4章 太平仙(十四)

夜色昏沉,贺九如坐在窗边冥思苦想,他总觉得自己遗漏了什么记忆——譬如他到底是怎么过来的?来的路上遇到了什么事?他越想,心里就越是模糊没底,脑海里犹如蒙着一层雾,朦朦胧胧的看不清楚。

“送信,我要去梁京送信……”他喃喃念叨,“然后呢?送信,除了送信,我还能干嘛呢?”

恰逢此时,他面前的窗棂被“扑扑”地敲响了。

贺九如从沉思中惊醒,抬头望着窗户,屋内灯火昏暗,隐隐照出一个模糊的影子。

“开窗啊,”影子细声细气地叫道,“有人吗?开窗啊!”

贺九如心里咯噔一下,心道不对。

闷热的空间逐渐渗入微妙的寒意,他镇定自若地坐在这间狭小的厢房内,听着窗外拍打的声音越发迫切,像是后面有恶狗在追咬。

“开窗啊!我是来送饭的,快把窗户打开!快把窗户打开!”

贺九如仍然坐着不动,他警惕地注视着震得咚咚狂响的窗格,外头的力道之大,拍得木屑簌簌直掉。

老翁不知所踪,迄今为止,他更没看见“女儿”长什么模样,只听见外头的动静一声大过一声,只怕响得左邻右舍全能听见。

坏了,难道这就叫刚出虎口,又进狼窝?

“打开窗户!”外面的喝令已经不再纤细了,而是近乎凶恶的咆哮,这声音不辨男女,轰鸣如同打雷,“打开窗户!我让你打开窗户!!”

与此同时,屋外的拍响更加暴烈,几乎撼得墙壁都在摇晃,房梁发出嘎吱难耐的呻吟,一阵一阵往下落灰。人坐在其中,就像坐在巨浪横波的小船上,险些从椅子上摔下去。

然而贺九如仍然没有动,他缓缓捏紧双手,尽管掌心出了些汗,心跳得也有点快,可他依旧冷静,闭住嘴唇,一言不发。

窗外的拍打声忽然停了。

这死寂的刹那短暂且漫长,贺九如默默地在心里数数,谁知数到第三息,房门也开始撞响了!

小厢房犹如一枚晃在巨人手里的核桃,被暴怒的恶鬼甩得震天响,门、墙、窗一齐摆荡翻滚,贺九如连忙抓住床柱,还是被撞得有点想吐。

不知过去多久,响声停下了。

屋内屋外一片静悄悄,贺九如急忙调整呼吸,平复心跳。他坐在被褥凌乱的床榻上,身体还在方才的余震里隐隐发麻。

除了他稍显急促的呼吸声,四下里万籁俱寂,这时候,他忽然听到两声轻微的响动。

“咔哒”,“咔哒”。

贺九如抬眼一望,窗户的缝隙里,竟不声不响地伸进了数根蠕动交错的阴白长指,正悄悄地拨动那底下的插销。

他三步并作两步扑上去,手掌还没来得及扑到窗前,插销轻轻一响,窗户“吱呀”抬开一道缝隙,一张狞笑的森然鬼脸蓦地弹出,与他正正相对!

“小郎君,怎么不开窗?”

鬼咧开血口剑齿,怨毒地笑问道。

贺九如骇了一跳,当即敛神屏息,捏紧拳头喝道:“我开你的头——”

拳头还没砸到恶鬼的头上,他的身体往前一扑,猛地睁开双眼,心口兀自扑通乱跳。

厢房里燃烧着昏暗的灯火,一派寂静,哪里有什么恶鬼开窗?

……是梦?

贺九如心有余悸,微微气喘,他一摸脑门,全是细密汗珠。

此刻,门外传来彬彬有礼的敲响。

贺九如犹豫一下,他低声道:“……谁?”

“郎君,请吃饭了。”一个女声细细巧巧地道,“粗茶淡饭,请您不要嫌弃。”

主家的女儿来了,贺九如赶紧起身,但不等他开门,房门已经无声开启,一个纤细高挑的身影站在屋外,手里托着木盘。

女郎羞涩一笑,进来放下一碗饭,两碟菜,一边摆桌,一边道:“郎君刚刚可是睡着了?我方才敲门,见无人应答,所以又等了一会儿。”

贺九如忙说:“劳您费心了,确实小睡了阵子。”

“您梦到什么啦?看您睡得那么香。”女郎低低地笑道,“是不是梦到好吃的了?”

她这么一说,贺九如的视线就移到了桌子上。

盘子里瘫着几张菜叶,被油一浸,犹如软塌塌的人皮,了无生气地堆在上头,数杆菜心,就像折断的指骨,僵硬硬地交叉支棱。

“不是梦到饭食,”他情不自禁地说,“是鬼。”

女郎的手臂停了一下,道:“鬼?是什么样的鬼?”

“恶鬼,”贺九如道,“青面獠牙,想吃人的恶鬼。”

“啊!”女郎十分惊讶,“难道说,是这样的鬼吗?”

背对着贺九如,她猛地转脸,头颅直接扭至身后,黑发黏连纠缠,一张鬼脸苍白似纸,利齿如刀,双目唯余漆黑的空洞,溅着两行淋漓的血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