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2章 太平仙(二)

梦中人声鼎沸的恭贺与祝福,吹吹打打的喜乐,尖细响亮的童谣,此刻一并停歇。贺九如藏在人堆里,看到“东头老杨家”的小院点满火似的灯笼,一排血红,一排煞白,将院落照得恍若二分世界。

屋内传出细细的姑娘哭声,想来是新娘的。

半晌,一个纸扎的傧相从纸马上下来,大摇大摆地走进院落,拍了拍门。

“请——新娘上轿——”

纸人的嗓门细细长长,拖得很慢。

屋里头传出“当啷”一声,似乎是把什么碗碟水杯打破了,惊慌的一阵动静,夹杂着耳语的气音和抽噎声,只是没有人开门,纸人傧相又原封不动地重复了一遍,里头才传出年老妇人颤巍巍的回话声:“求大人宽恕,实则是小女的嫁衣还没绣完……”

纸人傧相挂着惨白的笑脸,忽而将脖子灵活地晃了晃。它的颈子长如白蛇,绕着不大的院落围了一圈,仔细地观察过每一扇亮着灯的窗户。

蓦地,它的脖子凝在半空,锁定了其中一扇窗户。

“请新娘上轿!”訇然一声,纸人的头颅撞在纸糊的窗格上,砸得木屑飞散,纸花乱散。它尖锐地咯咯直笑,每砸一下,就重复一遍口中的话。

“请新娘上轿!请新娘上轿!请新娘上轿!请新娘上轿!请新娘上轿!请新娘上轿!请新娘上轿!”

房中尖叫四起,一家三口扯直了嗓子,差不多被这凶恶的一幕吓破了胆。贺九如的头皮也有点麻,他想了下,急忙悄悄挤开人群,轻手轻脚地摸到迎亲队伍跟前。

眼前这些纸人都与真人一般大小,做工粗糙,长手短脚,双目无睛,脸上打着大块浓猩的腮红,只是稍稍带着活人的形貌。

“爹!娘!救我,我不想走,我不想死!”

夹杂在“请新娘上轿”当中的,是年轻姑娘撕心裂肺的哭喊声,贺九如一咬牙关,见面前的纸人不过都是还没点睛的粗制滥造之物,索性一躬身,一掀帘,一抬腿,直接给自己麻利地撂进了喜轿里头!

花轿即刻下沉,抬轿的纸人似有所感,当下将长杆一并架起,擦响锣鼓,重奏喜乐,复又开始吹拉弹唱,热热闹闹地朝着村外走去。

被落在后面的纸人傧相愣住了,它举着长蛇的脖颈,看看远去的迎亲队伍,再看看被自己撞得稀烂的窗户,一时不知这是怎么回事。

迟疑片刻,终究还是赶上同伴要紧,它赶忙颠颠地追逐花轿,重新跨坐在自己的纸马上,跑到轿子前方引路。

梦境里没有风声,只有不知从何处而来的滴嗒水响,一声声地打在贺九如耳畔,喜轿上方,纸钱犹如鬼魅的大雪,卷得漫天飞舞。

贺九如将自己滚在这架明显有去无回的花轿里,倒是有闲心打量轿内的环境。寻常的喜轿一般会装饰彩绸,花环,讲究的富贵人家还要在轿身上刻好富贵花卉,金蟾戏珠等纹样,可这架轿子不仅窄小得像间棺木板,里头更无半点装饰,只是把白纸红字,血淋淋的“囍”糊了厚厚的一层又一层。

实在凶险……

贺九如在心里感慨。

今晚救了这家人一回,还不算送佛送到西,等到天大亮了,务必要提醒他们赶快离开才是。

若有旁的看客在,定会奇怪于这个年轻货郎的态度。

——纸鬼送喜,本就是邪祟至极,阴煞至极的恶事,为何他却镇定,不但镇定,反而敢迎凶而上?莫不是不要自己的小命了?

虞国,北炆三十三年。

这个繁盛到了极点的王朝,此时已然暗含颓靡衰败之气。民间乱象四起,怪诞频发,达官显贵却仍然高居朱楼,浪掷绿酒,命人日夜点起十人高的鲸脂巨烛,在香膏与珠光的靡靡之风中宴饮歌舞,通宵达旦。诸国的皇室更是依附于名为“福生寿海”的庞然仙宫,以求长生长乐之术。

北炆一十三年,还是青年人的货郎经行山野,夜宿林间。正当他寻到一条清澈的溪水,打算俯身汲水时,忽然听见上游传来一阵一阵的哭声,他唯恐是山间的孤魂野狐作乱,战战兢兢地寻上去一看,却是个正处于襁褓中的婴孩,怀里挂着个银的平安锁。

货郎心生恻隐,他抱起孩子,把自己的姓氏给了他,又在下一个城镇寻找到了算命先生,为婴儿取了“九如”的名。

“幸亏你是遇到了我!”往后的时日里,老贺时常得意地提起这件事,“当货郎的,担子里就是要什么都有,那时候你要是被别人捡到,只怕走不到镇里,你小子就得被饿死了!”

说完,他又会沉吟一会儿,接着说:“不过你小子,这辈子都运气好。”

确实,贺九如的运气总是很好。算命的一掐他在平安锁上的八字,马上就说他“一生无病无灾,福禄顺遂”,给老贺听得心花怒放,赶忙问那这小孩儿是不是能安安稳稳地成家立业,不用再继承自己的奔波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