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塔兰泰拉喜剧(二十四)

那些暗红色的血液浓郁耀目,融汇成一条不知来路,不知归处的河流,朝玉像波涌蔓延,绕着他的脚背打转。

一道细细的血线从河水中飘荡起来,像一根红绳,像一根艳丽的蛛丝,缠绕着玉像的左手手指。他低下头,发现它已经在自己的肌肤上环成了一枚戒指。

玉像走近了血河,在它面前俯身蹲下,他的衣摆是最柔软的玉石,清脆地迤逦在岸边。河面犹如镜面,温润地发着光,映出一张美如满月的面容。

玉像伸出手,掬起一捧血水。

在他的掌心里,鲜血缱绻地咕哝,泛起一些荡漾的涟漪。每一滴血都是一句心事,诉说着一句眷恋的剖白。

——我爱你,我爱你,我好爱你,好喜欢你,你爱我吗?没关系,我会爱你,你是不是也很喜欢我?我要和你永远在一起,我们永远不会分离,你为什么不看着我?你看着我,我还让你满意吗?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配得上你,我崇拜你,找不到你,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玉像蹙起眉心,望向血河的源头,他直起身,朝那里走去。

路途遥远,犹如远渡异国的都城。他们脚下的道路时而空茫,时而崎岖,时而狭窄得像是行走在万丈深渊上的独木桥,时而陡峭得像是攀登在尖似刀锋的险峰,但血河始终不曾断绝,它缠绵地环绕着玉像,带着炽热的温暖。

“牠快要消散了……”暴食期待地连连哆嗦,涎水从遍体的裂口中涌出。

“牠快要消散了!”贪婪喜悦地尖声叫道。

七束垂涎的目光紧盯着塑命者,为了向迷失的罪人指引方向,用弥天的鲜血照亮灵魂之海,没有多做迟疑,魔蛛便化身出山岳般恢宏可怖的原形。

牠已经挖出了自己的两颗心脏,将它们攥出了涌流的血河。现在,牠毫不犹豫地将手伸向自己余下的四颗眼睛。

大恶魔都是概念性的产物,无法被外力屠戮。对牠们来说,最接近死亡的概念就是消散。

极其稀少的情况下,牠们会放弃自身的力量,衰弱如尘烟,重新回归地狱的怀抱,在混沌的熔炉中得以重铸。可惜,还有更不幸运的情况:消散之前,这只倒霉蛋就会被另外得到消息的大恶魔闯入领域,撕裂着吞吃入腹。

昔日受困于地狱的契约,原罪已经容忍了塑命者太漫长的时间,终于,借由罪人的手,牠们总算能够除去自己的执念。七环的领主非常清楚,等到塑命者消散的瞬间,牠的暗渊也将成为无主之地,地狱的契约自此失效,牠们必然要迫不及待地冲进那血腥的婚礼现场,争抢吞噬塑命者的遗骸——七环之间的内战,很快一触即发。

可那又如何呢?如愿之日,就在今朝!

七环的领域,无数恶魔齐声颂唱,牠们歌颂着主君的伟大胜利,赞美着牠们的卑劣诡计,恶毒心肠。

“如果罪人真的醒来了呢?”懒惰尚存忧虑,“既然他能在自己的灵魂中击伤色欲,这足可以证明他的本事。”

“他不可能醒来!”色欲捂住伤口,怨毒地回答,“只要万物的欲望不衰竭,我的帷幕就永远不会揭开!”

灵魂的海洋里,盛玉年看到了光。

他手指上的指环灼热得发烫,勾勒出一枚血钻的形状,仿佛在催促着什么。盛玉年看了看它,再看看前方的光亮,他没有思考太久,便朝着光明的方向走去。

如瀑的血海中,人类缓缓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浑身浴血,仿佛仍然置身梦中。

“……穆赫特?”他喃喃道。

七环的颂唱一瞬无声,坟地般的寂静降临在原罪恶魔身边,牠们难以置信,并且无比失态地向后仰倒。

这不可能。

这不可能!

牠们开出的条件本来就是假的!用鲜血“指引迷失的灵魂”是假的,用“你的心血找出一条回家的路”也是假的!谎言构筑了不可逾越的高墙,牠们笃定瞎眼的蜘蛛无法翻越这堵高墙,因此才能放心地等候最后一只塑命者的末路,等待将牠全部的遗产据为己有!

此刻,那个绝不可能醒来的人类睁开了眼睛,并一跃成为计划中最大的变数。

盛玉年困惑地坐起来,他发现自己正乘着蛛丝编织的小船,飘荡在血海之上,不远处是一座巨大的,山的影子。

同一时间,山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缩小。

盛玉年的双眼渐渐睁大。

……那不是山,那是蜘蛛的身躯,流血,残破。牠的蛛腹与胸口绽放着血肉的花,里面没有心脏;牠睁着四个空洞的眼窝,里面没有眼珠。

盛玉年扑下小船,他奋力游过滚烫的血海,游向蜘蛛的躯体。

在他周围,每一滴血都是一句心事,诉说着一句欢喜的剖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