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7章 贼配军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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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贼配军,太阳晒腚沟了!”

伴着一句戏谑的喝骂,营房里腾起一片怨声和叹息。叶星辞也被拽出美梦,睁眼缓了缓,迅速起身,爬出残破的被窝。

火盆里还剩几丝火星,空气浑浊,像一个冷冷的屁。

这两天又冷起来了,他睡觉不脱衣,蹬上靴子便列队出门,由军头点卯。天色半黑如淡墨,太阳躲得严严实实,并未光顾谁的腚。

每人口鼻边都飘着白气,很快便在眉睫凝霜。

叶星辞垂眸而立,浓睫如羽扇。早春凌晨幽蓝的光照拂在他脸上,肤色几乎与积雪相融。

额边几缕发丝和两道长眉,如落雪的枯枝,嘴唇因寒冷而红得发紫。整张脸如此色泽分明,为俊美平添锋利感,乃至于颇为妖冶。

他双手袖在脏得发亮的破袖里,面无表情。比起淡然,更像麻木。

清点人头后,百十来人各自干活。刨冻粪,清理猪圈,劈柴烧水,铡草料……

这,便是罪役营新的一天。昨天如此,明天亦将如此。

叶星辞最烦给军士们洗衣服臭袜子,冻得两手没知觉。好在搞到一点獾子油,涂在手上能避免生冻疮。

不过,他很多天没泡冷水了。他是营里唯一能流畅写信并加以润色的,大家都指望他的手写家书,纷纷替他洗。

最近,他每早都挑水、送水。将一壶壶冰冷的井水,送进每一座营房,坐在炉子上。待军士醒来,水也热了。离开时,顺便把尿桶提走。

“他娘的,轻点!”

一个汉子咕哝。天天这样,步子重一点,便会挨骂。叶星辞神情漠然,毫无波动,轻轻将大铜壶放上炉火,提走尿桶。

“哎,赛美人,听说今天有驿车来。到时,你先读我的信。”一起送水的狗子笑道。

叶星辞说,好。

充军之后,他便失去了本名,以诨名代之。别人的诨名都简单,大嘴、大长脸、竹竿子……首先与形貌挂钩,外表无奇,才深究内在。

自然而然,叶星辞也得到一个与俊美容貌相匹配的诨名。他不喜欢,但大家都这么叫,也就由他们去了。

提水时,看见双手重新长齐全的指甲,他才能意识到时间在流逝。今日正月十五,天还是好冷。和大年夜一样,军中又会分酒肉,充军的也能吃得好点。

“都立春了,冷不了两天了。”狗子哆嗦道,“你是江南的,不懂,春天化雪时才冷呢。”

“我懂。”叶星辞淡淡道。

“哦对,你干了几年细作,一直在北方生活。”

罪役营里不少人都知道,叶星辞的罪名是“伪造身份潜入宁王府刺探情报”,都觉得奇特。非但不讨厌,反而有些崇敬。

送完水,又切草料。

叶星辞害怕利器,便去铲马粪。不觉间,曙光爬上云层,满目金红,周身登时暖了。他拄着木锨垂眸,只见黄澄澄的朝阳,映在胸口缝着的黑漆漆的“囚”字。

他身上是普通士卒的旧衣。这样的穿着,已经比一多半百姓要好了,除了那个字。

他波澜不惊,掸了掸胸襟的灰,继续铲马粪。

自从被扭出“家门”,徒步押解至展崇关充军,那一口吊在嗓子里的气就泄了,再也没提起来。

从将军成了贼配军,巨大的落差把叶星辞摔懵了。他像个溺水者,看着天空逐渐扭曲、远去,陷入无止境的窒息。

终于有一天,他沉到底了,也踏实了。他呼吸如常,再没浮起来过,通体轻松。此时,自触底那一刻,已过去两个多月。

得过且过吧。

他安慰自己,反正都是在行伍,慢慢等个机会。贼配军,也是军,怎么不算在梦想之中呢?

从前想,趁年轻,要打拼。

现在想,反正年轻,慢慢来。

四海归一,太平盛世的宏愿?雾蒙蒙的,太远了,看不清。对世界而言,他没那么重要。离了他一个,史书照旧翻篇。

叶星辞没逃跑,一来太累了,懒得跑。那种深入骨髓的疲惫,总也缓不过来。二来,担心娘和伙伴的安危。

而且他发现,这里的日子过得下去,甚至比困苦的百姓还强点。刚到罪役营时,他去农家帮工,发现百姓起的比谪发军还早。

若非从远发配,当罪犯也不失为穷人的一条活路啊。

所谓从远是指,若家在东海边,就发配到西边。家在西南,就发配到东海或塞北。

奔波打拼三年,在这休息一阵,不算什么。颓废?虚度?这是放松。

“看太阳干嘛,找日呢?干活!”监管谪发军的一名伍长喝道。

叶星辞温顺地笑笑,埋头干活。

罪役营日常由几名伍长、什长管着,长官是专设的管营。骂得凶,但基本不打人,因为壮丁是重要战力。一有战事,谪发军也要披甲,而且是排头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