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警语惊破神女怀(第3/3页)

婉仪一惊:“女学士,这是何人?“

香蕙答道:“是女官沈琼莲。”

沈琼莲在弘治初年就应召入宫。孝宗皇帝为考较女官们的才华,亲自出题名曰《守宫论》。沈琼莲开篇就写道:“甚矣!秦之无道也,宫岂必守哉!”即认为对无德之君,不必守宫。孝宗见此之语,非但不怪罪,反而擢居第一。沈琼莲自此一直留在宫中,到了正德天子登基之后,她已经由一个妙龄少女,变成了中年妇人。

婉仪第一次见到她,就为她的风姿所摄。她并不算貌美,可举手投足之间却自有一番气韵,就是这种潇洒自然的气韵,让她不同常人。婉仪不由更加客气起来,她先请教何为“林下之风,咏絮之才”

沈琼莲语声和缓地为婉仪讲解了东晋大才女谢道蕴的少时咏雪和晚年于乱世保护家族的功绩。

婉仪听罢若有所思,又问了她同样的问题:“沈学士,你说,女子是读书好,还是不读书好?”

沈琼莲冷静自持的面容被这句话击碎,她显然没想到,皇后居然会问她这么一个问题,她思索良久,方对婉仪苦笑道:“读书有读书的好处,不读书有不读书的好处。”

这个模棱两可的答案显然不能让婉仪满意,她不断地追问,沈琼莲无奈,又不好直言,便给她讲了一个故事:“北海之中有一条名叫鲲的大鱼,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当其化为鸟时,就叫做鹏。鹏每年都会向南海迁徙,它一振翅就能飞上九万里的高空,大千世界,尽在其脚下。可地上矮草之中的斑鸠却不住地讥笑鹏,它说:‘我振翅而飞,碰到榆树檀树就到了尽头,有时甚至连树梢都飞不上去,那时再落下也就是了。为何要徒劳地飞九万里到南海去呢?’【2】”

“它总是如此讽刺鹏,终有一日将鹏惹怒了。于是,鹏就从天上降下来,用它的爪子将斑鸠带上了苍穹。这只目光短浅的鸟儿,直到这一日才真正跳出了它所住的草丛,看到了乾坤之浩大,日月之昭昭,山川之秀丽,沧海之渺渺。时至今日,它才知道自己过去是何等的无知愚蠢。可在明白了一切之后,它却被鹏放回了草丛之中。可对此刻的斑鸠而言,它已经见过了真正的天地,又如何能忍受这般的狭隘贫乏。于是,它开始奋力挣扎,希望逃离这里。可直到死的那一天,它还是没能离开这里半步,最后只能像干尸一样,挂在树梢。无法合拢的双眼,还在痴痴地望着天空,就像望着一个永远无法触及的梦。”

婉仪听得不由眉头深蹙,心下酸楚,接着,她就听见沈琼莲问她:“娘娘,您以为,对斑鸠来说,它是上天好,还是不上天好呢?”

这一言,犹如当头棒喝。婉仪愕然抬头,她在这位风度娴雅的女学士眼中,看到了无尽的痛苦与压抑。她终于明白了,女子就是斑鸠,书就是鹏鸟,女子能够凭借鹏鸟直到九霄之上,看到了天地的浩大与无尽的智慧,可这些无法改变她们的命运。斑鸠最终要回到草丛中,正如女子最终要嫁人,回归内宅一样。这时,曾经遨游天际的快乐,就成为了催命符。她们只能在四四方方的院子里,在理想和现实的拉扯中,悲哀地度过余生。这就是才女的孤独,才女的绝望。

沈琼莲叹道:“既然无法离开草丛,不如抱朴守拙,也许还会收获快乐。”

婉仪却在沉吟片刻问道:“那您是后悔了吗?如果能够重来一次,您还会读书识字吗?”

沈琼莲又是一震,她从十五岁时就入宫,在这冰冷的紫禁城里消磨了十余年的光阴。她满腹才学,只能用来供上位者偶尔取乐。她以为她会成为谢道蕴、李清照那样名垂青史的大才女,最后却发现自己只是皇城里的一个幽魂。她有俸禄、有名誉、有地位,无数宫人都羡慕她的生活,可她却觉痛苦不堪。有时她也想过,或许不该读书,或许就该懵懵懂懂地过日子,那么现在,一点钱一点赞誉就足够让她飘飘然了,哪里会去思考什么雄心壮志,徒增烦恼。

可在皇后明澈如水的目光中,她却缓缓摇头,释然一笑:“启禀娘娘,臣会。痴愚之乐,不如明悟之痛。我宁愿在追寻至道的路途上疲惫至死,也不愿在蓬蒿中了此残生。”